上海人的“荡马路”

叶辛

荡马路是一句道道地地、标标准准的上海话。在中国西南的一些城市，荡马路被说成了压马路。在北京及其他一些城市，荡马路则被说成了遛弯儿。全国推广普通话时，散步两个字更广泛地代替了上海人所说的荡马路。也得到几乎所有人的赞同。

其实不然，上海人所说的荡马路三个字，不仅仅包含了前面所说的散步、遛弯儿、压马路等等所有的意思。它的内涵，要比这些词儿更为丰富、微妙和意在言外。

一对经介绍初次相识走在人行道上的男女青年，迎面碰到了熟人，熟人会微笑着打招呼，说一声：荡马路啊！无论熟人认识的是男还是女，认识熟人的一方就会回答：是的是的，荡马路。这个时候的荡马路，不仅仅是散步、遛弯儿、压马路这么简单了。尽管压马路也包含着谈朋友的意思，但上海人这时候所说的荡马路，既是在表示，我看见你们了，我是你们的见证人，我的微笑是对你们的赞许与祝福。这一对新人如若真成了，结婚时新婚夫妇会想着请他参加婚礼。即便只是一般熟人，也会给他送上喜糖。在提倡勤俭节约、办革命化婚礼的年头，喜糖还是要吃的，并且吃得很高兴。如果一对青年男女的恋爱谈得成熟了，两个人亲热地相挽着走在马路上，遇到了熟人，熟人也会打招呼，轻声说一句：荡马路啊。这时候的荡马路三个字，就和我前面讲到的情况不一样了。那是表示熟人和那对情侣一样，完完全全明白了他们的关系。

更多的时候，上海人所说的荡马路，指的是闲逛的意思，既是放松心情，又是去看看各类商店的橱窗，基本上是无目的。但千万别以为这样的荡马路没有意思，在我们这一代人的青少年时代，荡马路开拓了眼界，增长了很多知识。插队落户当知青的年头，我生活劳动的砂锅寨上，同样有公社中学的初中生、县中的高中生，相处久了，他们会由衷地说，我们也是初中毕业，高中毕业，讲学历和你们差不多，有的还比你们学历高，可你们讲出来的很多事，很多物品，我们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你们怎么会如此见多识广？我马上会坦然地告诉他们，很多事情，很多物品，我们也仅仅是听说和见过，并非自己拥有，亲身经历。问：那你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会笑着告诉他们，荡马路的时候从橱窗里看来的，比如南京路上一家家商店的橱窗，里面什么都有，不但摆放得很有品位，而且标明了价格。连处理商品，也会写明白为什么处理的价格这样便宜。记得我中学里一位数学老师，业余时间喜欢逛中央商场，偏偏班上有几个男同学，也有同样喜好，课间休息或午饭后，师生碰在一起了，就会畅谈淘旧货市场的体会和喜悦。后来闹运动了，另一些学生就把数学老师围在教室里批斗，讲他专门宣扬封资修，说什么“来路货”好，外国货好。另一批也喜欢逛旧货市场的同学不服气，双方都是学生，都自称是革命的，吵得不可开交，还分起派别来。这是荡马路引出的题外话。

真正的荡马路，是上海人闲着无事，放松心情，悠闲自在地走一走，随便看看。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上海的马路和马路是不一样的，马路上的楼房与楼房也是不一样的。细细观察，会发现有的楼房客厅里装着吊扇，有的楼房有阳台，还有的楼房称之为露台。由于楼房的式样不同，马路两侧的景观都不一样。有的雅致，有的大气，有的凌乱，有的一家一家门面房挨在一起，都开着小店铺。不要小看这些单开间门面的小店铺啊！和人们生活有关的所有物品，都能在小小的店铺里买到。插队落户多年后回上海探亲，在这样满是小店铺的马路上荡一荡，什么也不买，我也觉得很幸福。心里时常想，要是山乡里也有一两家这样的小店，寨邻乡亲们就不需要翻山越岭走几十里山路去赶场啰！

当然，上海人荡马路，更愿意去那些有名的地方，外滩，老城隍庙，现在叫豫园商城，淮海路。变化最大的是老城隍庙，面积扩大了。我的青少年时代，老城隍庙里还有住户。现在是一家居民也没有了，都动迁了，成了一个纯粹的游览、观光、购物、吃喝之地。既有多种多样的小吃，也有正宗的饭店。其中老饭店和绿波廊最有名也最具特色。天地良心，还真的不算贵。

和上海结缘了一辈子，其中21年生活在贵州，但在这21年中，我觉得自己和上海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小时候喜欢荡马路，现在老了，我仍然喜欢荡马路，今天从大弄堂走出去，明天从小弄堂走出去，今天出了弄堂往左拐，明天就往右拐，七八天中不重复，荡马路，看看风景，把上海的风景和贵州大山深处的景色比较，和内蒙古的草原，海南省的大海比较，也同中原的那些城市，郑州啊，太原啊，济南啊等等做一点比较，寻思出上海马路和这些城市马路的不同之处。对比得多了，总会感慨一番，天南海北城市的马路虽然各有千秋，包括莫斯科的阿尔巴特街，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墨西哥的改革大道……虽然说天下的城市马路都有他们各自值得说道和值得夸耀之处，荡一荡有其收获，但我仍要说一句，在上海的大小马路上荡，是我最为踏实和惬意的一件事情。尤其是每天写了一点东西之后，我的这一感受就特别强烈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