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悟空”看当代“西游题材”之演变

◆ 周云汇

日前，国产首部3A游戏《黑神话：悟空》红得发紫，带动多个文化板块一起获得泼天流量与经济效益。“悟空”是我们民族集体记忆的超级英雄，美猴王形象在国内外都是超级大IP，“西游题材”在当代一直是文艺作品改编与创新的热门选项，“黑悟空”的爆火在意料与情理之中。

守正与出奇

西游题材作为“世代累积型成书”，历代以来演绎与改编作品颇多，吴承恩小说《西游记》堪称集大成者，故事主角从唐僧转到了孙悟空，齐天大圣以其不畏强权、敢于斗争的形象著称于世。当代戏剧领域（以戏曲为主）对西游题材改编往往中规中矩、恪守传统。上美影的动画片《大闹天宫》、央视86版电视剧《西游记》和央视动画片《西游记》，成为80后与90后百看不厌的经典之作。这一系列作品都是忠实于《西游记》小说原著的守正之作。

1995年，电影《大话西游》首开解构西游题材之先河，以无厘头方式给“无性人”孙悟空增添了大量爱情戏份，着眼于爱情与事业的对立，自由与责任的两难抉择，契合了当代年轻人的心理，风靡一时、广受追捧。站在当下视角回望，后来出现的诸如《情癫大圣》《西游降魔篇》《西游记女儿国》等电影都把西游题材往爱情片的方向推进，以斩妖除魔为主线的神魔小说硬是被拗成了爱情偶像剧。

2000年，网文《悟空传》的问世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西游故事被进行了颠覆性的“魔改”：完成艰苦卓绝的取经事业之后，成为斗战胜佛、位列仙班的孙悟空，被天庭抹去了记忆，分裂出一个“黑悟空”，不服天命、挑战天地诸神，核心主旨惊世骇俗：“成佛就是消亡，西天就是寂灭，西游就是一场被精心安排成自杀的谋杀”。全书以恣肆狂放的语言表达对宿命的不甘与反抗，延续并进一步丰富了《大话西游》的爱情线，透出一股“不自由，毋宁死”的决绝气质和悲剧美学。

祛魅与求证

电影《大话西游》和网文《悟空传》引发了之后层出不穷的解构式改编与重塑。西游故事逐渐成为职场人的心灵寄托，《世道人心说西游》《太白金星有点烦》等书籍解读人性、解读职场、解读世道人心。网络中更是充斥着各种对西游题材的文本细读与探微知著，得出不少“细思极恐”的结论，阴谋论与厚黑学不时闪现其中。一些作品不仅对西游故事、诸天神佛进行了祛魅，对取经事业的正义性与合理性本身也产生了质疑，而大量奋斗于生活与职场一线而又深陷于中年危机的中流砥柱常读常新，获得情感共鸣。

同时，另一个方向的西游题材改编聚焦于心灵成长与责任担当，对“意义”的叩问似乎是当代人对自身生存价值的终极求证。2015年，动画电影《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以好莱坞经典模式讲述英雄先完成自我成长，再去拯救世界的故事。去年的爆款动画《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借用西游故事的大背景，聚焦小人物生存困境，直击职场“打工人”心灵，引发全网热议。今年2月首演的话剧《西游》更是另辟蹊径讲述了不同视角的取经故事：雷音寺取经前一夜，师徒四人开始追问取经的意义，回顾各自身世与人生轨迹，试图完成对人生意义的追问，唐僧经历十世轮回，坚定了内心“舍身饲妖”的信念，跳脱因果、不堕轮回。

成熟表达与极限探寻

西游题材经过多年来的演变与更迭，在表达方面更趋成熟。《黑神话：悟空》的剧情演绎既脱胎于《西游记》小说原著，又承续《大话西游》和《悟空传》等西游题材解构作品的精髓，隐而不发的暗黑特质留待不同圈层的玩家与非玩家解读与思考。整个游戏的故事架构分为《序章》《火照黑云》《风起黄昏》《夜生白露》《曲度紫鸳》《日落红尘》《未竟》，分别对应黑熊精、黄风怪、黄眉、百眼魔君、牛魔王、红孩儿等boss，网上已经解锁了大部分剧情，各种短视频合集几乎就是一部电影的雏形，即使不玩游戏也可以管中窥豹。

故事设定为悟空完成取经任务后“功成身退”，要回花果山逍遥度日，被天庭派出的二郎神和其率领的天兵天将围剿，悟空战死，身体化为六根，被分给五位boss。游戏主角即玩家扮演的所谓“天命人”，肩负着重走西游路、寻得悟空“六根”（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身本忧、意见欲）并复活悟空的重任。各章节的主线与支线故事单独看来都算精彩，每个反派都有丰富的人物小传，每章最后还有彩蛋动画，对情怀的精准把握成为令玩家泪目的不二法门：比如《盘中谜》壁画暗示了菩提老祖对悟空的殷殷师情，猪八戒与紫蛛儿的爱情悲剧又让多少人忆及至尊宝与紫霞。但是综观全篇，故事立意与前后逻辑都有值得商榷之处，不管结局是“天命人”戴上金箍成为新的悟空重入轮回，还是摆脱紧箍束缚、跳出轮回，对当代文化思潮的展示与大众心理趋势的投射都没能突破《大话西游》和《悟空传》所圈定的范畴。当然，我们不应该苛求一款游戏承担起教化众生的重任，况且3A游戏与其他文化产品相比，其优势更多在于强烈的代入感和沉浸感，逼真的情境建构可以让玩家抒发少年意气、暂遣现世烦忧，在其中展开极限探寻，游戏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

《黑神话：悟空》制作人冯骥说：“踏上取经路，比抵达灵山更重要”，而小说原著中孙悟空对唐僧说：“只要你见性志诚，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无论如何，“黑悟空”现象让我们看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跨界破圈的多种可能、文学IP转化的成功范例、文旅融合的广阔前景。念念回首，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