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情绪

孙未

小辰光，我住在上海石库门老房子里，厨房间走廊尽头常年摆着一只煤球炉。外婆讲：囡囡，千万不要走到走廊那头去，煤球炉里有火，会烫伤你的。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非常认真地听到耳朵里，记到心里，之后好些年，每次我往走廊那头走，都会小心翼翼绕出一个弧度，那只煤球炉五米之内的范围我从未踏入过，以至于如今，近视眼的我还不知道那只童年的煤球炉究竟长什么样子。为此，那时候我没少受大人们的夸奖，都说我特别乖。其实我只是害怕。

我天生胆小，可能因为当时的教育方式，大人们为了让孩子听话，经常编出些吓人的话……成年后我才发现，害怕是生活的敌人，走过去摸摸这只煤球炉才是生活的常态。比如说，一大把年纪了，我还不会开车，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增加这项生活技能，理论考试满分轻松过，到了实践这个环节就出了问题。驾校师傅让我踩油门加速到50公里每小时，我还没到这个速度就吓得先踩了刹车。师傅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望着我问道，你是在害怕吗？我回答道，当然啦，我平时步行每小时速度5到6公里，这忽然间就快了十倍，你说我怕不怕？师傅很认真地教导我说，速度与激情你懂不懂？别人都觉得只有开得越快才越有乐趣，从来没人害怕的。

作为一个有学术病的人，我立刻找博士导师给我介绍了一个心理学专家，跑去咨询，为什么我不能理解速度与激情？害怕这个玩意儿究竟算不算一种心理疾病？这位专家女士也很学术地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确实可以从冒险中获得快感，这种快感来自肾上腺素及各种激素的分泌，所以赛车赛马、山地摩托、蹦极、滑板、冲浪这类运动广受喜爱，人生的诸多挑战，诸如闪婚生子、创业或者考研等，给予应战者的也是这种乐趣。也是直到人生的这个时候，我方才明白，原来大多数人不但走过去摸了煤球炉，还故意把煤球炉打翻，欣赏着火焰的燃烧，从中获得乐趣。幸好这位专家女士没诊断我有心理疾病，只是安慰我说，害怕，也是人类的一种正常情绪，锻炼锻炼就克服了。她建议我可以先从水上运动开始体验速度与激情，反正最多是掉在水里，比陆地上心理压力小。

为了体会到大多数人的乐趣，我立刻就去报名了水上运动，恰好帆板冲浪的训练班还有最后一个名额。这是一片风景绝美的巨大湖泊，波光粼粼，说实话，刚站到冲浪板上，我就后悔了，这远看原本很美丽的波浪让冲浪板摇晃个不停，就在拉起帆板的那一刻，我就不由自主地随着大风一溜烟地飞驰而去了，并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是朝着哪个方向去，要去往哪里？几分钟之后，我就连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了，四面只有空旷辽阔美丽的湖面，而我的人生只剩下了这飞快的速度。每次我想要按照之前在书本上学习的帆板理论观察风向，然后移步换手来调整方向，每次都是很快失去平衡，扑通掉进冰冷的水里，心理学专家说得对，掉在水里不会受伤，可是一上午连续做了一百次“落水狗”的感受，这种心理暗示倒忘记算进去了。几天之后，我居然顺利拿到了帆板驾驶执照，理论考试当然依然是满分轻松过，至于实践考试，考官说，虽然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冲浪板的方向，每次他都需要开车一刻钟去湖对岸把我接回来，但是胜在我在冲浪板上站得够稳。我心想，那是因为速度太快了，我害怕极了，压根不敢换手也不敢撒手。

事到如今，我对于100公里每小时的开车速度依然是害怕的，依然无法理解速度与激情，依然日复一日过着自己慢慢的、妥妥当当的、温柔细致的生活，读书写论文莳弄花草。正因如此，我的人生并没有大建树，只能默默地感受属于我的小确幸，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