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8日 星期四
诗二首 小样 相看两不厌  唯有烤红薯(中国画) 爱看戏 梦回红楼 伞 “龙哥”带团
第13版:夜光杯 2024-11-04

陈世旭

看到一则笑话:一位男士把家里所有不能用的好几把雨伞送去修理。隔天,他乘公交上班,下车时,想起不要把伞忘在车上,伸手抓住了身旁一位女士的伞。女士大喊“贼!”闹得十分尴尬。当天下午下班,他取回所有修好的伞上了公交。真是冤家路窄,那位女士又在车上,蔑视地讥讽说:“你今天收获可真不小啊!”

这是伞的喜剧。

前几天,我去南方某市参加业余作者作品出版的评审,读到《台风天即景》一诗:

台风来了,乌云惊惶四散/雨落了下来,远处青山/像一幅画被涂乱/雨中的人,已满身是水/年迈的父亲病了,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身前是雨,身后也是雨/他站在雨中进退两难

阳台上的伞,跌跌撞撞,又无处可逃/像一个人掌控不了的命运,困顿,慌乱

这是伞的悲剧。

我第一次打伞,是在父亲骨头坚硬的背上。上小学第一天,大雨,我趴到父亲背上,他两手挽住我的腿,让我抓住头顶上张开的伞。家里六口人,只有一把伞,平时只有父亲用,他要上班赚钱养家。军人出身的父亲,身体笔挺,从领钩到衣扣都锁得严严实实,打着伞,走在雨中,像一座移动的纪念碑。

上了高年级,我不再让大人送,也觉得伞是多余的。下雨天,特别是大雨天,在雨中大呼小叫、噼噼啪啪地跑来跑去,快活极了。着凉了,有热腾腾的姜糖水,还可以撒娇。

长大了,下乡务农,有伞也用不上了。把装化肥的塑料袋剪出可以伸出头和手的口子就行了。

后来,读了些书,知道鲁迅诗里的“远交华盖”是运气不好的意思。但我更喜欢有人把伞当作一种装饰。十九世纪欧洲的一个多雨的小城,一位孤独的哲学家每天准时带着一把伞出门,不下雨的时候,就把伞挂在臂弯上,或用伞尖敲着鹅卵石地面。那叫绅士风度。

绅士是装不出来的。对一个小镇人,伞只能是一种实用工具。然而,日常生活中,伞常常是最容易遗失的。不管老人怎样叮咛“晴带雨伞,饱带饥粮”,天晴我一定想不起它,只是在下雨才会带上,雨停了,它就可能留在雨停的那个地方,之后被忘得一干二净。数天甚至数月后,忽然看见它默默地靠在某个墙角,静静地等待主人的寻找,失而复得的喜出望外又简直无法形容。这样的时候,会忽然发现一些生活中不应该忽视的道理:其实在我们身边,有一些一直默默对我们好的人,他们像伞一样义无反顾地为我们遮风挡雨。只是我们习惯了伞底下的包容、关怀、体谅和付出,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不自觉间忽略了伞的存在。

一直记得1980年读的王安忆小说《雨,沙沙沙》:一个雨夜,一个女孩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橙色的街灯下雨丝纷飞,一把伞无声地移到她的头顶,他们无声地走过长长的街。到家,她上了楼,从窗户看着下面的街道,那个男人举着伞无声地走远。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他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橙色的温暖的街灯下,只有雨,沙沙沙,心里忽然起了一种难言的、隐秘的、少女的情愫。

这样的小说,我相信不是凭借才华精心构思和依靠勤奋刻苦捕捉的结果,而是生活本身的触发。王安忆后来写了很多影响巨大的小说,为她在国内外赢得巨大的声誉,进入了中国最出色的小说家群体,在我的视野中渐行渐远,望尘莫及。因为忙于平庸的公务和家务,她的大多数作品我都没有读过,但将近半个世纪过去,她早期的这个短篇,我依旧历历在目。我读《雨,沙沙沙》的感觉跟读朱自清的《背影》一样,那里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人生暖意。这是一个历经人世风雨的读者最感激作家的地方。这样的文学作品,就是一把遮挡风雨的伞。

《雨,沙沙沙》中的那把伞也许用了多年,手柄和伞身的颜色,也许因为经年累月而变得黯淡。但主人一旦失去,应该会很失落,会久久地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会久久地遗憾也许再也不会有一把留下了那么多美好记忆的伞。

人们啊,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你可曾想起过一把曾经为你遮挡风雨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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