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缦未满

周华诚

在洱海边的一张床上醒来。掀开床头的窗帘朝外面张望一眼，发现水面上霞光绯红，太阳还没蹦出来。遂兴奋难抑，起身坐在床上，等待一场华丽的日出。

下榻的酒店，朋友介绍说是一位杭州姑娘开的。老板就叫缦缦，很年轻。八年前她来旅游，在大理小住，被这里的自然风光、缓慢生活节奏吸引，就决定停留下来。在那之前，她大学毕业从事跨境电商工作，事业顺风顺水。本来可以一直朝这条路走下去，可是缦缦说，她喜欢一种不确定的生活方式，即“未满”的状态。如同一个杯子，若水已盛满，即意味着不再有新的可能。她对许多新鲜事物有好奇心，想不断尝试新鲜领域。一开始做进口食品，她对每个国家的零食都想要尝一下。直到尝遍了所有的零食，忽然想，是不是可以换个生活的样子了。于是，机缘巧合之下，就在大理停留下来。

我到大理来，也是参与几位朋友组织的一场公益活动。有六位阿富汗的孩子，因经历战乱而失学，朋友通过多方联络，把他们从战火之中接到大理大学继续学业。这是一件功德很大的事情。大理大学的老师们一起，举行了简朴而热烈的欢迎仪式，几位阿富汗的孩子也得以安心。夜深之后，我们来到洱海边的酒店下榻，缦缦和她的先生一起接待大家。吃茶的时候，听朋友们聊起这一件公益事的许多艰辛之处，甚是感动，相谈甚欢。

缦缦的酒店是在海西的一处村庄里，夜深时入村，黑灯瞎火的，也并不知道景色如何。次日清晨醒来，才知道窗外景色如此美好。辽阔海面，波光粼粼，远山青黛，倒映于水中，简直是一幅淡雅的山水画。等到太阳从山顶冒出半个，东方的这一片水面便被阳光照射得金光闪闪。不多会儿，太阳升起，整个水面便被暖色调晕染。岸边有人捕鱼，有人撑着小船划行，悠然世外。

吃过早饭后，我与缦缦聊天，问她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美妙之处。她说，完全是误打误撞。之前她是在老城租房住的，有一天在洱海边转悠，才想着做一间民宿。最近许多年间，洱海建设生态走廊，总共拆迁了一千八百多户农居，让洱海的环境变得更美了。本来这也只是一幢普通的农居，她的先生是学建筑的，就一点一点把这幢民居装修了起来。缦缦是城里孩子，从小到大都是被服务惯了的，哪知道这个装修的事情，如此琐碎和艰辛。小到一块玻璃、一把刷子，也要自己去市场上买。东西虽小，要采购的物品却多，足有上万种东西。许多东西，在大理又买不到，好在网络发达，可以从全国各地采买。真如燕子衔泥一般，慢慢把这个地方打理出来，做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细看酒店四处，留白之处很多，而这恰恰也是缦缦特意留下来的。留了白，大家看着，心里会有自己的想法。而倘若这面墙上已经挂满东西，那就不再有想象的空间了。

缦缦说，有的人旅行，会做很多很多攻略，把日程排得很满，然后一个个地方去打卡和拍照，一家店一家店去吃东西，把列表清空，好像其中一项没有完成，就吃亏了。其实人生之旅途，哪能什么攻略都做好。不带着太强的目的性，松弛下来，反而一路会遇见很多惊喜。而那是你原先意想不到的，也是计划不到的。生活如此，开民宿也是如此。意想不到的人生，才特别值得去过。每一段人生的旅程，都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在大理，我还要多逗留一天。缦缦把她家自用的车子留给我，让我可以四处走走。我开着车在苍山脚下行走，看到许多农人在地里劳作，收获大葱，打包成捆。苍山洱海之间，村庄古朴宁静。我找了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写文章，喝了一杯咖啡。夜黑之后，偶遇一个白族小乐队在家中排练，三弦、唢呐、竹笛齐鸣，好听极了。

适应这里的生活后，缦缦也不想再回大城市工作，就把原来的事情放掉一些，把股份也缩到最小，几乎可以不用管了。她说，吃点亏也没事，吃亏的同时也意味着，你在另一方面获得了更大的好处。而对缦缦来说，她获得的好处就是自由。现在，她也经常一个人去旅行，印象深的一次，是到梅里雪山脚下的南极洛。维西的南极洛，有人说它是遗留在人间的眼泪，也有人说它是香格里拉最后的秘境。缦缦去南极洛，并不是有什么烦恼要去清空，而是纯粹地把自己清空。有能力经常把自己清空的人，一定是活得最自在的人。

有一次，同行南极洛的朋友中，有一位企业家朋友，七十多岁。那里海拔四千多米，离天空很近。就在那里，这位企业家朋友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的认知是不完全、不完整的。他在那一刻，颠覆了自己一辈子都坚持的东西。多么有勇气啊。一个人，不管在什么年纪还能去颠覆自己，走到自己的对面去，他一定是了不起的人。

我回到酒店，然后要离开了。我跟缦缦说，如果再去大理，我也一定仍然会住在这里。缦缦笑了。缦缦说，你只要记得，大理永远有一个地方，随时等着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