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瑞高
1
人人叫他老总,反而把他真名忘了。只知他姓张,是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
老总的企业办了个隆重仪式,请来许多重要人士。其中一位,是老总的中学物理老师。那天见了面,老总一直拉着老师的手,口口声声“马老师”,就像当年在教室里那么恭敬。
马老师远道而来,衣着朴素、不苟言笑,与现场大多数贵宾西装革履、谈笑风生,形成对照。有人就说,见过老师被邀参加这类重要仪式的,但不是知名院士就是大学教授,还没见过请中学老师的。
但老总就请了马老师。在他心目中,马老师就是重要人士。在场最高领导得什么礼遇,马老师也是什么礼遇。
中学时代老总迷上了物理。物理学奠定了他的人生走向。引领他走上这条路的,就是马老师。马老师举着知识火炬,带着一群少年深入物理世界。老总开始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跟着马老师格物致知,才渐渐脱颖而出。马老师的知识如此温暖,以致老总常会忘记窗外的阴冷。
老总少年时代并非洒满阳光。他上学的地方是个遥远省份。母亲原在中原丰饶之地生活,三年困难时期逃荒来这里,以至他出生后竟没有报上户口,在同龄人眼里成了“黑户”。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都知道,没有户口意味着什么。从此,羞辱与痛苦便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只有在物理课上,马老师的目光,还有美丽的物理定律,能淡化他内心的阴影。他在马老师点拨下成为物理尖子,也从骨子里强大起来。他心仪的大学专业,就是马老师指导他考入的。
大学毕业后,他有心去南方发展。但当地“土政策”规定:“大学生毕业后须回原地工作”;如果选择“跨省工作”,须向原地交付“培养费”9500元。这相当于他父亲七年全部收入。如果交了这笔钱,一家人还怎么生活?
他按下去南方的心,在一家工厂默默当起维修工。两年后,一次“相亲”告吹,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他对眼前境遇再也无法忍受。他想,人怎能永远蜗居一处?当男儿就要行走天下!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马老师。马老师说:“你早该出去闯一闯了!”
他向人事科递交辞职书。人事干部却说:“单位不接受。你也不能离开这里。”他说:“我决心已定。”人事干部说:“那随你,但人事档案不能给你。”他一笑,说:“那就不要了呗。”
说完他转身出门。还是那山,还是那水,可他一抬头,天高地远、云淡风轻,脚下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毫不犹豫乘车南下,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他不敢贸然从事轻巧活儿,而是选定自己最熟悉的一家企业,干起了销售营生。事实证明他干得不错:全年销售计划超额完成。
但他的努力没有换来应得的报酬。那位台湾老板年初承诺:销售人员按业绩提成,此刻却不认账,借口公司全年收入不理想,宣布“取消提成、明年再说”。
他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命运不能交到人家手里。他决定自己办厂。
他借了十万元,辗转寻到几十公里开外的远郊,利用一座旧厂房办起实业。这么多年来,马老师一直跟他在一起,南北相隔,心心相印。无论困难或顺利,苦闷或忧伤,马老师举着的火炬一直温暖着他,既当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导师。若干年后,他在最重要的仪式上把马老师奉为上宾,这既是一段师生佳话,也是他实践初心的一种纪念。
2
绝对想不到的是,我一提“小董”这名字,老总竟流泪了。
小董只是个普通员工,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年轻人。这是怎么了?
事情要回到十八年以前,正是那一年,老总认识了小董。那时小董刚中学毕业,老总也不过三十岁出头。
如果说,老总天生是当头的,那么,小董就是天生辅佐能人的。他是老总手下第一批员工。说他是“员工典范”一点也不夸张。他集中了当地年轻人所有的长处——朴实、勤奋、好学;文化程度虽不高,但在老总带教下,逐项掌握操作技能,没几年,老总就可以放心地把车间交给他,把几十位工人交给他。小董跟着老总摸爬滚打,到三十岁时,已然成为生产一线领头人,技术上达到了高级工程师水准。这在同行中是罕见的。
老总后来成为上海市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小董向他看齐,也成了区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劳模的心是相通的。老总喜欢小董聪明能干,更喜欢他忠诚踏实,在员工队伍中具有引领力。企业进行股份制改革和员工激励,以老总为首的管理层讨论决定,小董持股达六万股。这是一个中层干部才能达到的持股数。看得出,小董是老总心目中的“重要人士”。
可惜的是,就是这样一位起于底层的骨干,一位前途无量的青年,却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日子,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只有三十多岁,孩子还刚刚踏进小学校门。噩耗传来,工友们无不震惊惋惜,老总更难以抑制心中悲伤,当众流下泪水。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那些天老总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小董妻儿安抚好。他征得小董妻子同意,把她接来企业,安排一项力所能及的工作,让她有一份稳定收入;他还承诺:孩子的教育抚养费由他来,直到孩子大学毕业。更令人动容的是,按以往规定,小董持有的股份,企业有权按事先约定价格收回,但老总郑重提议:小董生前持有的股份,是否可转让给他妻子,让这个不幸的家庭也能分享一份改革发展的成果?这一动议,获得管理层同意,也得到全体员工一致赞许。
老总的厚道人人钦佩,可他的严厉也人人皆知。同事们摸到的“规律”是,他对普通员工有父兄般的慈爱,而对公司中高级管理人员,要求分外严格。财务部一位经理,跟着老总干了十几年,是远近闻名的“老财务”。就是这样一位功臣,现在记得最清楚的,竟是一次偶尔疏忽导致数据失误,被老总严词批评的场面。他回忆道:“老总当着许多下属的面‘现开销’,真是叫我下不来台,那教训,让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3
企业从初创时一座简陋厂房,发展为一家初具规模的专业公司,近二十年艰苦拼搏,是谁与他风雨同舟最久?
说来难以相信,跟着他日夜相处、不离不弃的,竟是一对外省来沪打工的夫妇。直到今天,公司里还有许多人叫不出他俩姓名,只知道丈夫姓郑,大家叫“老郑”;老郑的妻子,大家叫她“阿姨”。
近二十年前,老郑夫妇带幼女,离开老家,在黄浦江畔与老总邂逅。尽管这时老总创业刚起步,各方面困难重重,但见这对农村夫妇生活穷困,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把他们留下,男的看门,女的做饭。
一种古老的情愫,成为他们间的纽带。老郑的小女儿从牙牙学语开始,到入学读书,再到中学毕业、考入大学,见证了这三口之家怎样得到“老总叔叔”的真心扶持。老总亲自为这一家设计新居。有了这固定住处,老郑更加尽职尽力,老郑妻子在食堂也加倍勤奋;小女儿最是高兴,有了小房间小书桌,读书格外用功,高考时一举考入家乡的师范学院……
最让老郑夫妇想不到的是,企业进行改革,也把老郑列入《激励名单》。按照工龄、贡献,老郑应分到三万股,因手头拮据,老郑只认购了两万股。这两位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对自己成为企业“重要人士”难以适应;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老郑日夜守着企业大门,是老总工作生活的第一见证人。前些年,老总家在市区,为了节约时间,他干脆搬来铺盖,住进公司办公室。这一住,就是整整三年。
老总是个“工作狂”。以前,他清晨第一个到厂,晚上最后一个离厂;住进公司后,郑师傅看见,老总办公室每夜都亮到通宵。许多人是从业绩贡献来衡量劳动模范的,而郑师傅,却是从一个人浸在工作里的时间来识别的。他说:如果老总不是劳模,那天下就没有劳模了。
企业在曲折中迎来几度春风。每当厂区大道冬青冒出新叶时,老郑就会看到,老总拿起一把大剪子,为全厂的花木剪枝。剪上一段后,他会跨下扶梯,一边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一边美美地点上一支烟。在老郑看来:这位吃过千辛万苦的老总,是那么热爱自己的家园,那么喜欢厂区的一草一木!他还感叹:这“理工男”出身的老总,干什么事都像模像样,他剪过的冬青齐整刷平,连绿化师傅都没他剪得那么出色。
4
小袁小谢是一对情侣,两人都是大学生。那天,男生小袁给我讲了一段“招聘故事”——
我毕业于东北一所大学会计专业,在央企干过三年,因为女友小谢在上海,今年我南下参加上海招聘。
也是巧,正好在《招聘信息》上看到这家企业招聘会计师,我就过来了。这家企业待遇不错,就是远一点。可远点怕什么?怕远能找到好工作吗?
我第一天递简历,第二天就过了面试;面试官还当即安排,让我第三天来复试。我想:这是什么效率?就冲着这高效,我也愿意来这里干!
面试官知道我还没结婚,特别问我:有女朋友吗?
唉,这是我一块心病。我女友小谢在上海,聪明、贤惠,她是计算机专业毕业,可惜的是,她有残障,听力发声有些缺陷。
想不到面试官说:你明天复试,可以把女友带来试试。
我问:真的吗?
面试官说:当然是真的。如果适应公司需要,我们可以考虑给她安排一个工作岗位。你们两人一起上下班,不是挺好吗?
我说:她有残障啊。
面试官说:我们老总说了,欢迎残障人士来我们这里工作。
这天回上海,我跟小谢一说这事,她高兴得跳了起来。第二天,我们乘地铁、换公交,匆匆奔向远郊。一路上,小谢目光里充满兴奋和期待,又不时露出些忧虑。我安慰她:不要担心,就是去试试,不行的话,我们继续找。
到了这里,我很快通过复试拿到入职通知。我担心的是小谢,怕她通不过面试。等啊,等啊,我不知等了几小时,终于,她面试结束了。我看见她走出会议室时,远远给了我一个“OK”手势……
事后老总对我说:“像小谢这样的女生,年轻有活力,虽有残障,并不影响工作。他俩谈个恋爱不容易,我们伸手帮一把,就能促成一对恋人成家立业,这是件多美好的事情。”
老总还介绍:“我们公司有一位管理人员,早年患小儿麻痹症,行走不便。入职前就有些议论。我觉得,他来干的是数字工作,下肢残障有什么影响?决定让他进公司。十几年来,他表现一直很优秀。在我看来,残障人士不是企业的负担,而是动力。他们往往比我们普通人更努力。他们是企业的重要人士。”
采访快结束时,当地政府官员给我看了一份材料,那是有关老总近年来的一些数据:
2021年,他支援河南灾民50万元;
2019至2023年,他支援云南农村80万元;
历年来,他汇款140万元,支援一个地区的贫困学校……
这个地区,正是老总当年受歧视、被称作“黑户”的地方。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早已被老总丢在脑后。他说,家乡还穷,那里的父老乡亲,现在是我心里的“重要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