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4日 星期日
巴金,大写的真人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记忆 2024-11-24

巴金,大写的真人

巴金

赵丽宏与巴金先生合影

巴金赠赵丽宏的《序跋集》和题词

巴金赠赵丽宏的《序跋集》和题词

◆ 陆正伟

明天是巴金先生一百二十周年诞辰,许多年轻作家都曾得到过他的帮助。作家、诗人赵丽宏与巴老跨越数十年的交往,两代作家之间的惺惺相惜和深厚情谊,令人感动。



我与作家、诗人赵丽宏初识于1984年末。那年,中国作协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京西宾馆召开。作为大会的工作人员,我在会上注意到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青年作家代表。他经常与许杰、徐中玉、钱谷融等前辈在一起有说有笑,十分亲热。有人告诉我,这位青年是诗人赵丽宏,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而那三位长者正是他的大学老师。他对师辈的尊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翌年,上海作协从文联独立出来,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之路。一方面,通过举办“青创班”积累后备力量;另一方面,广泛招募来自工厂、学校等基层单位的文学创作人才,组建专业作家队伍。就在这时,我得知赵丽宏将离开《萌芽》杂志社,加入作协。

同年,赵丽宏随王元化率领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墨西哥和美国。代表团中还有小说家张一弓。在出访期间,张一弓主动与赵丽宏聊起自己与巴老的往事,正是巴老力排众议,在1980年第一期《收获》杂志上发表了他的中篇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该作品后来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听到这个故事,赵丽宏感同身受。尽管他与张一弓受到巴老帮助的方式不同,但两人都经历了激动人心的时刻……

1986年5月,作协有通知给赵丽宏。我家离他家很近,所以由我把通知交给他。那时住房紧张,赵丽宏住在一居室里。靠窗的写字桌上亮着灯,赵丽宏正伏案写作。虽然是白天,但窗帘却被拉下,这是他当年写作时养成的习惯。他调侃说,这是“在黑暗中寻求光明”。我怕打扰他,刚想离开,他拿出一本刚出版的散文集《维纳斯在海边》,并在扉页上题签后送给我。这是我收到的第一本签名书。那天,我们聊了些啥都已记不得了,但他说的一句话我至今难忘。他说:“作家最终是用作品来说话的。”

回家后,我迫不及待翻开书页,看到赵丽宏在《自序》中记载着巴老给他题词的事。我心里很羡慕。若干年后,我和他聊到这件事时,赵丽宏向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1984年,他读了巴老陆续发表的《随想录》,非常感动,忍不住给巴老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对巴老的钦敬之情,希望能得到巴老的新书,并请求巴老能在书上为他题一句话。信寄出后,他感到自己有点冒昧。心想,巴金这么忙,哪有时间回信。四五天后,正在家里写作的赵丽宏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他的名字。下楼一看,是邮递员送来了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赵丽宏一眼就看到信封上寄件人的亲笔签名:巴金。拆开看是一本《序跋集》,扉页上有巴老的两行题词:“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赠赵丽宏同志,巴金,1984年11月15日”。巴金用最朴素的语言道出了文学创作的真谛。这两句话成了赵丽宏创作的座右铭。

赵丽宏对巴金的热爱,始于童年时代。幼年的赵丽宏有个习惯,每当读到喜欢的书,就会记住作家的名字,并设法寻找他的其他作品。有一次,他读了爱尔兰作家王尔德的《快乐王子集》,非常喜欢这本书,但那时却找不到更多王尔德的作品。他在书中看到了翻译者的名字——巴金。于是,他开始寻找并阅读巴金的书籍,包括《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以及《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等多部散文随笔。通过阅读这些作品,赵丽宏感受到了人生悲剧带来的沉重情绪,同时也意识到这背后是一位善良正直之人所传达出的对世界的美好愿景。

1977年5月23日,在上海友谊会堂举行了一场文艺座谈会。作为年轻业余作者,赵丽宏受邀参加诗歌组讨论。会议期间得知巴金也在小说组参与交流,他悄悄走到隔壁半开的门边向内张望,见到了满头白发的巴老。两天后,巴金的散文《一封信》发表在《文汇报》上,引起了广泛关注。座谈会结束时,赵丽宏希望再见见巴金。散会后,他等候在友谊会堂门前的广场上。不久,他看到巴金与黄佐临、柯灵、王西彦、草婴、黄裳、徐开垒等人从会场走出来,他们在广场上停留,围在一起谈笑风生。赵丽宏远远望着巴老含笑与大家话别,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消失在人流中。

1986年1月,赵丽宏提议组织一次拜访活动。之后,王安忆、赵长天、宗福先、程乃珊、王小鹰、陈村等青年作家相约来到巴金家里。这次会面令人难忘,大家围坐一起畅谈甚欢。巴金静静地听着年轻人分享各自的故事,偶尔也会微笑着插几句话。陈村刚从九寨沟回来,他向巴金介绍了九寨沟的美景。巴金听后感慨地说,我的家乡在四川,九寨沟没去过,以后有机会要去看看。巴老与青年作家在一起,兴致勃勃,仿佛也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那时,正值巴金写作《随想录》接近尾声。赵丽宏被巴金面对种种压力却不顾疾病困扰创作《随想录》的精神感动。他每次去看望巴金前,总要先去花市挑选鲜花,把花送到巴金的客厅里。他送过蜡梅、水仙和玫瑰。一次,他去看望骨折住院的巴金,从花店里挑了一束水仙花,并从自己的收藏中选了一个青花瓷瓶,将水仙插入青花瓷瓶送给巴金。后来,巴老把花瓶与中外友人送他的艺术品一起转送给成都的“慧园”。有一天夜晚,小偷潜入“慧园”行窃,偷走了这个花瓶,但对玻璃柜中的珍贵手稿视而不见。赵丽宏听说此事后,这样对我说:“小偷认为那些破旧的字纸不值钱,而巴金捐赠的青花瓷瓶一定值钱。我送给巴金的那个瓷瓶尽管被偷,也许起到了保护巴金手稿的作用,也算物有所值了。”

赵丽宏多次带着年幼的儿子小凡去拜访巴金。尽管年纪尚小,小凡却常听父亲提起巴金,并阅读过《随想录》中的篇章,如《小狗包弟》。1994年的除夕夜,父子俩再次前往探望巴金。赵丽宏还特意让小凡为巴老准备了一份礼物——一幅画。画中描绘了一个冬夜,天空飘着雪花,一间小屋亮着温暖的灯光,屋内有一位老人蜷缩在灯下。巴金对这幅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询问小凡画中的含义。小凡解释说这是冬天的场景。当被问及画中的老人是谁时,小凡笑称是一位被困在房内的老爷爷,正期待春天的到来。巴金感慨地说:“我很羡慕你,我比你大八十一岁。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喜欢的事情可以做。”小凡好奇地问客厅里的陶瓷狗是否是“包弟”,巴老告诉他,真正的包弟已经不在了,这只瓷狗是外国友人送的礼物。他还回忆起包弟生前的情景,如果它看到小凡来访,一定会站起来作揖欢迎。巴金模仿包弟的动作,引得大家笑声连连。回家的路上,小凡好奇地问赵丽宏:“巴金爷爷的头发一直都是这么白吗?”赵丽宏回答说:“不是的,他年轻时也是黑发。那些黑发如今已化作书籍、深刻的思想和无数动人的故事,永远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赵丽宏在《沧桑之城》中专门有一章写巴金,其中写道:

我不会忘记武康路/那个小小的花园/巴金曾站在门口/微笑着向我挥手/那一头白发/在斜阳里晶莹如雪/他的微笑/含着岁月的沧桑/含着人间的深情……



1998年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94岁的生日。上海作协主席团成员前往医院探望他,赵丽宏也在场。那段时间,巴老的健康状况不太稳定,但见到年轻作家来访仍然非常高兴。大家聚在一起谈论文学和时事。巴老坐在轮椅上,听得多说得少。这让我想起了十多年前赵丽宏和几位青年作家一起拜访巴金的情景。当时留下了一张合影,照片中的那些年轻人已成为文坛上的佼佼者,并且承担起了推动文学事业发展的责任。这正是巴老所期待看到的景象——新一代人才不断涌现。我拿起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

仅仅过了三个多月,一场重病让巴老卧床不起。赵丽宏一直想念着巴金,总想找机会去看望他。2000年4月,赵丽宏打电话给小林询问何时方便探访。得知巴老病情相对稳定,可以前来探望。小林还提到巴老喜欢听音乐,但是病房里只有几盘音乐磁带。她问赵丽宏是否能带些新的音乐磁带来给巴老换着听。作为一个热爱音乐的人,多年来赵丽宏一直保持着边写作边听歌的习惯。他从自己的收藏中挑选了二十盘音乐磁带,包括贝多芬的《第五钢琴协奏曲》,钢琴奏鸣曲《月光》《悲怆》和《热情》,还有肖邦、李斯特等人的钢琴曲,柴可夫斯基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以及其他一些轻柔抒情的音乐。

第二天,赵丽宏带着一束牡丹花和这些音乐磁带来到了华东医院东楼1713号病房。走到床边时,他对巴老说:“巴老,我给您送花,给您送一点春天的气息来。我们都很想念您,盼望您早日康复。”看着赵丽宏,巴老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时,小林说:“我爸爸要和你说话呢。”赵丽宏见巴老说话困难,担心巴老累着,便退到外间。巴老那时病情还算稳定,他每天除了听音乐,还收看电视新闻,甚至分两次看完了京剧《狸猫换太子》的录像。听说这些情况,赵丽宏十分欣慰。

2002年11月25日,赵丽宏到南三楼病房为巴老“庆生”。他走到床前,见巴老微闭双眼,在音乐伴随下度过寂寞的时光,让心灵暂时得以安宁。赵丽宏默默地看着巴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曾把当时的感受,写进了长诗《沧桑之城》:

全世界都在庆祝/他一百岁的生日/无数人赞美着/他的品格/说他是时代的良心/而他却以沉默/忍受着旁人难以体会的苦痛……

2005年10月17日午后,巴老的病情十分危急。赵丽宏得到消息立即赶往医院,与陈丹晨、孙颙、赵长天、陈思和、宗福先、臧建民、周立民等作家聚集在南楼的阳台里,透过落地长窗焦急地看着病房里医护人员实施抢救,大家都期盼着出现奇迹,希望巴老能转危为安。可是,天不遂人愿,傍晚时分,巴老在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悲怆》的旋律中走完了百余年历程。次日,赵丽宏以《巴金,高举着燃烧的心》为题创作了一首悼诗,他手书了这首诗,展示在作协大厅为哀悼巴金而布置的花坛前。他在诗中写道:

我仿佛看到他高举着一颗燃烧的心/在苦难中奔跑,在泥沼中挣扎/在寒冷的岁月映照寻找真理的路/他把自己化成泥土,哺养春天的草木/他在激流中探求幸福,在寒夜里追寻光明/他告诉历史:敢说真话才是大写的真人……

巴金去世后,赵丽宏一直在想一件事:他认为巴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住宅和花园应该完整地保留下来,成为一个文学纪念馆,让后人能来到这里,怀念这位伟大的作家。武康路113号,巴金的故居,是属于这个城市、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的宝贵文学财富,是重要的精神遗产。

2006年3月,作为全国政协委员,赵丽宏精心撰写了“建议在上海建立巴金故居博物馆”的提案。此提案的联署人包括冯骥才、梁晓声、贾平凹和张抗抗。提案中没有华而不实的辞藻,而是提出了具体可行的建议。他详细规划了展示功能,如何保管资料、实物、图片、影像、家具,甚至包括如何妥善安排亲属等事宜。这个提案得到了国家和上海各级部门的重视。经过五年的整理和筹备,“巴金故居”于2011年正式挂牌开放,成为上海重要的文化景点和文学地标。

在“巴金故居”组织的讲座、展览和纪念活动中,经常可以见到赵丽宏的身影。近日,在纪念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的“2024,读巴金”活动中,赵丽宏在徐汇书院主讲“怀念巴金最好的方式是读他的书”。他用诗人独特的语言,讲述了他和巴金的交往,两代作家间的惺惺相惜和深厚情谊,感动了会场上的每一个人。我在直播视频中看到了这场讲座,场内座无虚席,气氛非常感人。在最后的提问时段,很多读者向赵丽宏提问。有一个年轻的读者问他:“有没有想对下一代作家说的话?”赵丽宏不假思索地说道:“还是巴金先生提倡的三个字:说真话。”

(作者系巴金生前身边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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