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犇
牛犇为新民晚报读者题词 孙佳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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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佳音
“我在1953年就作为第一批演员加入了上影演员剧团。至今,我清晰地记着,当年武定路剧团旧址里的大草坪,我们当时拍了一张大合影。”11月23日,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成立75周年庆祝大会举办前夜,90岁的牛犇接受了新民晚报记者的独家专访,他说:“那时候选择从香港回北京,从北京再到上海,就是因为我有很多好朋友当时都来了上海,我想跟他们一起工作。”
上个世纪中叶,金焰、赵丹、白杨、刘琼、张瑞芳、孙道临、秦怡等一大批国宝级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齐聚上影演员剧团,可以说星光熠熠。白了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眉毛的牛犇说:“他们都走了,我很怀念他们。不过我更怀念那许多专业的、敬业的电影工作者,是这些老工人的努力和热爱,支撑起一部又一部经典的作品。我老了,可能不记得很多人的名字了,但我记得一些小事。”
1 一次合影
超过70年的电影生涯,如果要枚举牛犇合作过的演员和导演,或许很难穷尽。但如果要选一位他最尊敬也最喜爱的“老朋友”,那一定是赵丹。赵丹常常鼓励比他小20岁的牛犇:“小牛子,最近这个戏演得不错,很真实,很动情,让我也感动了。”1957年在拍《海魂》时正好遇到评级定薪,当时牛犇觉得自己定级太低。赵丹语重心长地对牛犇说:“演好戏是主要的,不会因为你的级别高低而定你的戏好戏坏。观众喜欢一个演员不是因为你的级别,而是你的戏演得好不好。别闹情绪了,好好演戏才是最主要的,有些事一定要看得淡一些,小老弟记住我的话。”这席话,牛犇说他终身不敢忘。
“拍《海魂》时还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牛犇说,那年拍完军舰上的戏,“临走的时候,配合我们演出的部队官兵很想跟我们演员一起合影留念。可那艘军舰很小,只有一点空地可以站,战士们只能一批批轮流与我们演员合影,剧团那时候的大明星,赵丹、刘琼、王丹凤等演员站得都很随意,有的甚至站在了侧面的栏杆旁,没有一点明星架子。每一张照片,演员的位置都不一样。大家对战士的感激不是应付,是从心里头发出的。我觉得他们这些大演员留下的不光是艺术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财富。”
2 一首老歌
聊起《红色娘子军》,牛犇没提自己饰演的“小庞”,却自然地哼唱起“向前进,向前进……”他回忆说:“我跟作曲家黄准关系很好,我参演的好多戏她都是临时党支部的支部书记。她有很强的创作欲望,但她谱曲时并不考虑很多,她觉得曲子大家都喜欢、会唱就很开心了。因为她心中有老百姓,她的创作贴近生活,所以她的作品,特别是这首《娘子军连歌》至今广为流传。”
牛犇还记得:“黄准当时跟随摄制组前往海南岛体验生活并收集素材,一待就是半年。”这些前辈的创作态度,让牛犇后来接下每一个角色,“都得深入了解,包括这个角色是哪个行当的,有哪些生活技能,有怎样的性格特点。塑造一个人物时,行为举止各种细节都要符合人物的特性。比如我前几年在《老酒馆》中饰演‘老二两’,小时候我常看到那些拉车的师傅,收工后就去酒馆喝一盅解解乏。他们喝酒时不像很多人一口干,那样其实什么味道都没有尝到,这些拉车的师傅在感受酿酒师傅搁在酒里头的浓郁味道的同时,回忆一下一天的辛苦劳动,以及没有挣到多少钱又要养家糊口的无奈和辛酸,往往喝得很慢,一点点回味着喝。”
3 一个细节
“我跟谢晋合作过很多次。大家都觉得他是大导演,他工作起来很威严,但我觉得他在创作上特别愿意倾听演员,听我们自己对角色的理解。从来不是一言堂,只要对电影好,他都会认真考虑。”牛犇回忆说,“当年拍《天云山传奇》,我给他找了演员,有两个配角:一个是阴险的办公室主任,窥探别人时我给演员设计了一个小动作,让他下意识地按圆珠笔,咔哒咔哒,一下一下,配合着那个窥视的暗搓搓的心理;另一个是总帮别人介绍对象的老干部,我就想起来苏联老电影里一个官僚擤鼻涕的动作,让他没事就擤鼻涕,看起来特别无所事事。”这些演员的名字或许已经模糊了,但这些几十年前精心设计又被导演采纳的微小细节,牛犇如今讲来,却仍有几分得意。
很快,“演员副导演”牛犇迎来了自己表演生涯的高光时刻。1982年,谢晋导演的电影《牧马人》上映,全国瞩目。牛犇在其中饰演牧民“郭谝子”一角,用生动真诚的表演打动了很多观众。在1983年第三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评选中,牛犇因在《牧马人》中的精彩表演获得“最佳男配角”。同年,在第六届大众电影百花奖评选中,《牧马人》获最佳故事片,牛犇再获“最佳男配角”。40多年后,牛犇的精湛表演依然被新一代观众称道。《牧马人》片段和台词在社交平台上广为传播,尤其是牛犇出演的片段,再次火遍全网。“用心创作的,总会被一代代有心人接收到。”时隔这么多年,观众还没有忘记《牧马人》,让牛犇很感慨,“这就是艺术的生命力。艺术有个特点:只要你是很真的,就能穿越时间。”
4 一件往事
聊天中,牛犇很少提到自己为角色的付出。在他看来,能表演、能创作就是幸福的。“我平时也从来不让家属去剧组,只有一次,把我老婆心疼坏了。那次我被受惊的毛驴掀翻在地,导致腰椎、胸骨错位,当场休克了。醒来后一动不能动,只能把我老婆叫来。”俗话说,伤筋动骨100天。但对剧组而言,停摆100天简直无法想象。“导演来看我,问我能不能再坚持拍两个镜头,但当时我一动不能动,连做表情都困难,怎么办?”但牛犇不愿意拖累整个剧组,他打听到吗啡一针可以止痛四个小时,决定试试,并且还进一步盘算:“一针只能管四个小时,要好好利用,不要浪费在拍戏前后的路上。”
于是,牛犇忍着剧痛被“抬”到了片场,一边默戏、化妆,一边等药效“上身”。当天有一场戏是角色自责地抽自己耳光,“这个动作很大,医生专门交代剧组:‘不能让牛犇做大动作,弄不好二次受伤,骨头就没法接了。’”但开拍后,牛犇表演一投入,连打了自己两下耳光,还要继续时,医生看不下去冲进镜头严厉制止。好在拍摄一次通过。第二天早上,牛犇被送到机场,再由救护车送回上海家中休养。这一躺就是9个月。“其实不到9个月,最后那个月,感觉还行,我就又进组去拍《小绍兴传奇》了。”讲起这些30多年前受过的伤、经过的难,牛犇没有抱怨,只剩感恩:“在我的从影生涯中,每每遇到困难,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还有信任。现在我90岁了,还能继续演戏,还能跟年轻人一起进步,我内心非常感激。”
【作者手记】
四遍题词
采访结束的时候,我跟牛犇老师提出,能不能给新民晚报读者写几句话?
“这你可为难我了,演戏我在行,题字我不行啊。”牛犇笑着婉拒,几番推托之后,他找出自己的笔,跟我商量写些什么好。
“就写你刚才最想表达的、最想说的,像你说的,只要是真诚的,就是有力量的,都可以的。”即便我这样说,他还是握着笔思忖了很久,叫人不敢打扰。
然后,他开始认真写字。没想到,足足写了四遍。
第一遍,“新民晚报”四个字没写完,他就停笔了,因为放在包里的水笔很久没用,第一个字书写不够顺畅,“这不行,重写吧。”第二遍,“每一部电影的成功都离不开许多无名专业……”还没写下去,他又停顿住了,“不对,‘无名’和‘专业’中间得有一个顿号,否则不通。”于是翻过页来,再重写。
牛犇并没有另起一张纸,一如他平时的节俭。我好几次见他吃工作盒饭,都要把每一道菜“清扫”得干干净净,连擦嘴的纸巾都总是反复用到用无可用,才舍得扔掉。“浪费使不得。”牛犇继续开始写,第三遍的内容,倒是让他满意,但写完后,他又犹豫了,“好像字有大有小,要不再抄誊一遍吧?”容不得我拒绝,他又在下方直接抄了一遍,依旧全神贯注。
第四遍写完,再读,还是觉得缺了一个字。“太晚了,您明天还要上台演出。早点休息要紧。补一下就行。”牛犇对着纸看了很久,终于同意了。但他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是感觉有点对不起新民晚报读者,你要跟他们说啊。”
是啊,我想要跟我们的读者说,牛犇非常认真地想要题好这词,犹如他从影近80年来,始终非常认真地面对每一个角色,无论大小,哪怕在演职员表中很难找见,哪怕只有一句台词,甚至没有台词,更甚至只是一个背影,他都始终怀抱着对表演的精益求精,和对观众的满腔热爱,去完成。75周年的上影,也正是有了这样的一位位艺术家,成就了品牌与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