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坤彧
英国人吉玛又来中国了,这是一年中的第三次。
几个星期前,她在微信上匆匆忙忙发了条消息给我,还没见上面就直奔成都去了。在那个结局早已注定的周末,她和数千申花球迷盘踞于凤凰山球场的看台一隅,拼尽全力喊破喉咙为球场上的11个人助威。好像喊得再响一些,就有可能扭转命运的走向了。
其实都是徒劳,他们比谁都清楚。因为另一块场地上,原本在积分上就领先的上海海港已早早锁定胜局,这意味着凤凰山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让我换一种说法,那个周末下午站在看台上的申花球迷,与其说是来见证球队捧起他们在中超历史上的第一座联赛冠军奖杯,不如说是来祈盼一个奇迹;与其说渴求奇迹的发生,不如说仅仅是想陪伴球队到赛季的终点。
正是这种大限度的听天由命,让他们从上海启程搭乘飞往成都航班的身影显得尤其悲壮,而我的朋友吉玛是从英国谢菲尔德启程的。
她上一次来是今年年初,当时花了将近1.8万元买了往返机票,为了在现场看一场申花的超级杯决赛。那场比赛前,我们在乌鲁木齐路上的小馆子里吃饭。席间聊起当时中国政府已经开始实施的过境免签政策,她有些遗憾地撇撇嘴,说免签的国家里没有英国,所以自己每次来还得办签证。后来英国也加入了免签行列,但对于她来说没有帮助,144小时怎么够!
说起来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但事实就是这样:英国人吉玛是个申花球迷。
作为一名以拍摄纪录片为生的自由职业者,吉玛多年前从网上的新闻里关注到中超。她有一个昔日的同窗好友,后来迁居上海。2017年,她来上海探望好友,顺便去虹口看了场申花的比赛,被申花球迷的助威阵仗感染到了。通过那个朋友,她找到了球迷组织中体量最大的一支:蓝魔。从那时候起,她办了年卡,加入了蓝魔。她决定,自己有一天要完成一部关于这些上海球迷的纪录片。
我们后来讨论过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只记得是申花在某场德比落败后、球迷一起吃夜宵的时候。但那些年他们德比几乎总是输,也就想不起哪一场了。那一晚,长着一双温驯鹿眼的吉玛不声不响挤在一桌球迷中间,笑盈盈的,边上放一台摄像机。
她后来告诉我,自己之前来过中国,在一个外地城市学了中文。所以大家只要说普通话,她都能听懂。那晚我问她:“都说老外看中国女孩的眼光和中国人不一样,那你看看在座的男孩子,觉得谁最帅?”她红着脸笑,喝下一口啤酒。她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但喝酒时却毫不含糊,这提醒你她真的是一个英国人。
按照原计划,这部纪录片到那年年底申花赢下足协杯决赛时就可以有一个完美的收官了。但让人意外的是,她此后竟然始终没有停下自己记录的脚步。
那几年,她照例每年总要在上海待上一阵。她扛着摄像机坐飞机、睡绿皮火车或者是搭球迷自驾的车,和蓝魔们追着球队到处跑。
申花球迷待她很热情,吃饭是必不肯算她份子钱的。他们说:“你是外国人,是我们的客人!”但吉玛温柔却坚定地拒绝,“我是你们的朋友,不是客人。”去年11月,她在苏州奥体中心见证了球队1比0击败山东鲁能,捧起足协杯冠军。算起来,那是她第三次在现场见证球队捧杯了。
吉玛是一名自由职业者,这些年英国整体的经济情况并不景气,也对她的收入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但其他地方可以手紧一些,上海是一定要来的。
我替她粗算算,仅这一年里她就来了三趟上海,每次都要待上一个月左右。连机票带食宿,也得花掉小十万元了。问她,英国的家人和朋友是不是觉得她疯了。明明家门口就能看到世界上最精彩的联赛,何苦要把辛苦挣的钱折腾个精光,飞越半个地球来看中超?竟然还是看中超!她笑笑,说他们是感到有点奇怪,但大家都尊重她的爱好。
在上海,围绕申花的一切都是激情的,血脉偾张的;回到谢菲尔德,她就回归了平静而按部就班的生活,而身边的朋友们也都已结婚了。
有一次她去朋友家聚会,那是一个典型的幸福之家:有孩子,有狗,有花园。大家吃饭喝酒聊天,和平时一样。但那晚走出朋友家,她哭了。因为突然被一阵伤感击中,想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在她讲述的瞬间,我突然理解了她。一切关于足球,而又不仅仅是足球。上海和申花犹如她生活中打开的一道逃避之门,感到现实难以忍受的时候,就可以掰着手指头算算机票钱存够了没有。足球是激情,也是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