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
今年的11月11日,痖弦先生逝世一个月后,加华作家协会的朋友们发起,举办了隆重的追思会。追思会的主场在北美,那边应正秋风萧瑟,而我在万里之外的北京,窗外也是落叶纷飞。忽想起痖弦先生曾咏叹过:“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先生这诗,题目叫《我的灵魂》,熟悉痖弦的读者无不耳熟能详。
先生在这首诗的最后说,我的灵魂要到长江去去饮陈子昂的泪水去送孟浩然至广陵再逆流而上白帝城,听一听两岸凄厉的猿鸣。先生吟诵说,我的灵魂必须归家,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
先生远行之后,重读这首诗,自认为对先生一生更有新的领会,那就是,先生之灵魂就在诗里——他浪迹天涯追寻诗意,又归心似箭寻觅于故园。恰是这种浪迹和归来的纠结,造就了这位诗人情感的凝重、诗意的斑斓。如今,无论是北美还是北京,秋天的树叶真的纷纷落下了。想起痖弦先生,我们的心大概都和那秋风中的枝条一样抖着。但又想起先生四十年前那句话何其豪迈,先生在洪范文学丛书《痖弦诗集》的自序里说过:“人生朝露,艺术千秋,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说来,大概只有诗了。”
斯人已逝,灵魂不灭,因为他的诗魂永在。以他的诗意对抗着时间,这对抗有时明丽——“斑鸠在远方唱着我的梦在桦树上……”(《斑鸠》);有时苍凉——“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着怯冷的狸花猫躲在乡村老妪的衣袖间当北风在烟筒上吹口哨穿乌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冬天啊冬天,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丐烤火”……(《山神》)。《水手·罗曼斯》是一首关于水手的作品,却忧伤、无奈、悲苦:“他拉紧盐渍绳索他爬上高高的桅杆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头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而在地球的另一端,“他妹子从烟花院里老远捎信给他而他把她的小名连同一朵雏菊刺在臂上当微雨中风在摇灯塔后边的白杨树街坊上有支歌是关于他的”这首题名为《水夫》的小诗,吟咏的是相思情、离人泪,而诗人在这无言的思念中,反复叨念“地球是圆的”,最后吟出的一声叹息是:“海啊,这一切对你都是愚行。”这种沧溟浩瀚里的浅烛微光,恰因其渺小,越发唤起永恒的情感力量。
这次追思会前,我又一次翻开痖弦先生的诗,再一次被痖弦先生跨越时间和空间的诗意所感动,我想,这就是他的诗心足以战胜时间和空间的明证。
我不懂诗,和先生也只有几面之缘。第一次是在北京,由北师大的王景山教授引荐,听先生介绍组织撰写一部《中国副刊史》的构想。第二次是在温哥华,由诗人汪文勤邀请家中茶叙,痖弦先生也应邀前来。我那时当然已为痖弦的诗作所倾倒,但听闻先生出席,甚至还专门做了功课,岂料先生温文尔雅平实平易,记得我们谈到创世纪诗社,也谈到《联合报》副刊,还谈到大陆的现代新诗潮流,两岸新诗的比较。仅有的两次晤谈,若用俗句,叫如临秋水如沐春风,更真实的感觉是,他的伟大,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