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
“你不写童话有多少年了?”这是2006年春天的问题。
问我话的人,叫雁荡山的主人钟求是,他是浙江小说家,写过很多好小说。比如《谢雨的大学》,比如《宇宙里的昆城》。当时在场的,还有江西小说家杨剑敏。
我们都是2004年鲁迅文学院第三期高研班的学员。在鲁迅文学院的四个半月,我们三个南方人,几乎天天泡在一起。
泡在一起干什么呢?谈读书,谈小说。因为谈的事都是正统的文学,所以被称为“三个不说废话的人”。
离开了鲁迅文学院,我们还是“三个不说废话的人”。打电话谈,通过邮件谈,反正依旧说的不是废话。2006年,我们分别2年之后,由钟求是发起,就有了雁荡山的春天之约。
钟求是同学是站在夜景中的雁荡山问了我这个问题。“你不写童话有多少年了?”
回答钟求是的话实在太难了,敷衍,奔波,挣扎,都是童话的敌人,连同越来越沉重的肉体都是童话的敌人。我一直沉默,不回答其实也是一种回答。钟求是说到了雁荡山的雁阵,成群结队的雁阵来到了雁荡山。
我说有一只大雁变成了小说家钟求是。“为什么没有变成庞余亮呢?”我知道自己不是大雁,而是一只麻雀。我写过很多次麻雀,我喜欢那灰衣服的,叽叽喳喳的麻雀,像雨点一样落下,又像土块一样腾空而起的麻雀。一个从扬州出发的文学梦,又在乡村学校里写了长长的15年。那15个寂寞春秋里,我总是暗暗期待童话的降临,但童话总是不来,小说也不会来,光临我的总是漏雨的家,全是老鼠和蟑螂。
“为什么不换个角度看一看呢?”钟求是让我和杨剑敏背对山峰看雁荡山,我尽量让已经驼了的背脊往后仰,仰,再后仰,我差不多变成了另一个人,世界也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漫天的星辰在旋转。很多事情沉淀了下去,很多事情浮上了心头。
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命运的裁定。钟求是名字是原来的名字,他父亲给他起的实诚名字。杨剑敏的名字里有个剑字,因为他的父亲有部著名的长篇小说《剑》。我的名字原来是我大哥起的,叫庞余东,很有时代的特征。但小伙伴们总是叫我“鱼冻”。到了初一,我擅自改掉了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的乡村,也没有什么档案意识,我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家里人不知道。后来有了档案意识,依旧叫我“庞余东”。
我现在的名字很像是自己给自己取的笔名。现在看来,我的名字里都是我的渴望我的祈求。写作,是背负着自己爬山,一个字跟着一个字,一个词盯上一个词,一句话尾随一句话。
我还看到了那个面熟的老僧,他的面熟得令你惊讶,我看到了自己,世界上还有这样和我相像的人吗?还有婆婆峰的婆婆和公公。他们肯定都是认识我的。我所有的顽劣和闯祸,他们都记下来了,他们都把我的童年和梦收藏在树上的鸟巢里呢。
那些鸟会飞到对面的山上。
对面的山上有一个喜欢咯咯咯笑个不停的小姑娘。她的笑声也是梦里的笑声。梦里的笑声是不需要翻译的,都装在雁荡山的行囊里了。
有人是老虎。有人是狮子。有人是骆驼。有人是蚂蚁。——这是前生的事,还是后世的事?
我们三人继续向前,白天的雁荡山反而是白日梦了,夜晚的雁荡山,才是三个不说废话的人的雁荡山。
日景耐看,夜景销魂。念叨着这样的秘诀,很多阴影很多忧伤很多不快乐,都可以换个角度再看一遍的。仰头,俯视,想象,再加上我读过的书、我爱过的人、我喜欢的话,雁荡山的春梦就无比销魂。
本来还想说一点我们在北京四个半月的遗憾。后来,雁荡山太沉默了,他们不说话了,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什么也不想带走了。
但我还是带走了那声雁鸣,就是那声喉咙深处的雁鸣,我任由它在身体内部蹿行,直到像雁荡山一样,看到了夜色中的大海,那声被我珍藏的雁鸣,就被蔚蓝的海面染成了天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