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寻亲记

桑陌

年前，回了趟祖籍上虞。一则给爷爷娘娘扫墓，二则看看老宅是否安好。

没有见过爷爷，只见过他的照片，照片里的爷爷相貌堂堂，气度蕴藉。倒是自小和娘娘生活在一起，享受过老祖母的宠溺。娘娘在世时说过，上虞小越镇上的老宅是留给我们几个孙子的。娘娘生性豁达，不守成规，老宅的房契没有给几个儿子，而是给了她最宠爱的大孙子，也就是我大哥。那张房契展开来，像幅地图那么大。大哥狂放跳脱，把房契随手夹在一本字帖里，几经搬家，居然不曾丢失。那时候年轻气盛，谁也不曾把那座老宅当回事，现在想来，那其实是扎在心底的老家的根。娘娘去世时，我尚念初中，与一干长辈送娘娘回上虞与爷爷合葬，一晃已是数十年。只记得老宅是座三进的院子，门前临河，背靠一座叫王老岙的山岙。爷爷娘娘的坟就在山岙里。

老宅后来托付给嫁到老家的表姐照看。家里与表姐一直有书信来往。有一年，表姐来电话，急如星火，说老宅有些围墙坍了，有几处房屋的椽子枋子也烂了，镇里发话，要么整旧如旧，要是坍掉三分之一，就要把老宅收走了。家里十分慌乱，当即凑了些钱回去，请工匠勉强修整。

此次临行前与表姐联系，那个六位数的电话号码已经打不通了，偏偏表姐家的地址也遗失了。在上虞找了家酒店住下，天天打车去小越镇逛。数十年过去，年少时的记忆已如薄雾消散，老家的变化更是令人惊喜。小越镇一条通衢大街，两旁店铺林立，十分繁荣。爷爷娘娘当初就从这里走向上海，那时的小越镇大概像个不施脂粉的村姑，而今春风拂过，已蜕变成充满现代气息的玲珑女子。东打听西打听，甚至到了王老岙脚下，寻找那座梦中的老宅，却是一无所获。

彷徨无依之时，我走进了小越镇警署。接待我的是年轻英俊的袁警官。我说明来意。遗憾的是我只知道表姐的名字，却说不出表姐夫的姓名，而表姐夫是户主，这一来便给袁警官增加了检索的难度。袁警官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忙中偷闲给我倒了杯水。此时吴佳威警官出现了，他是户籍警，对辖区村落的情况更熟悉些。他在隔壁已听了个大概，淡淡地说了句，走吧，我带你去。我上了他的警车，一路无话。吴警官寡淡的外表下其实包裹着热诚。忽然想到，我们每每在遇到危难时，首先想到的是向“警察叔叔”求助，而他们确实从不会让我们失望。

到了村委会，但闻满屋喉咙乓响，皆是熟悉的乡音，亲切得让你禁不住浑身发痒。上虞人说话向来是喷薄而出，声震屋宇。村委的顾书记与吴警官是老熟人，两人交谈了一会，顾书记便派了个年轻后生带我去表姐家。沿着石板路，蜿蜒而行，终于到了一扇大铁门前。年轻后生拍打了几下铁门，铁门开了半扇，一位健硕的老妇出现在门里。我和她互相打量，岁月匆匆，但旧时容颜依稀可辨，她叫出了我的小名，我也喊出了当年对她的称呼：小猪猡姐姐。一路陪同的吴警官见此一幕也分外高兴，笑着告辞。

和表姐聊了会家常。说来表姐也是命运多舛之人，当年曾是艳惊四邻的美女，从新疆回来后落魄无依，幸好政策里有一条叫“投亲靠友”，便嫁到了上虞。好在表姐夫忠厚勤劳，上虞又是富庶之地，从此衣食无忧。我说想去看看老宅。表姐笑道，就是这里呀。我愕然，这分明是新造的宅院啊。原来老宅年久失修，终究还是难以支撑。表姐的院子，就造在原先的地基上，面积相当于老宅的一半，像模像样。前院进门是一堵照壁，房屋规整；后院也颇大，花草果树，分外养眼。表姐喜滋滋地带我参观宅院。我为表姐苦尽甘来而高兴，暗中也默默凭吊老宅。其中的细枝末节已不必详究，表姐看护老宅半生，是有功之人，理应得到回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进山的路因为杂草丛生枯枝拦道，再难前行。只好对着山坳，遥遥拜祭爷爷娘娘。往事倏忽闪现：当年少不更事，有时嫌弃小菜不好，耍性子不吃饭。别的长辈谁也不当回事，说饿一顿无妨，饿了自然会吃。只有娘娘当回事，先是调碗炒麦粉，放了不少糖，哄我吃，见还是不吃，便颠着小脚，去附近的跃进食堂给我买小馄饨。念及于此，顿然泪湿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