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
华东师大中文系荣休教授张德林老师年初仙逝后,我想起一件往事:2019年6月,我曾带着一位研究生同学从北京前往上海,到他府上做过两个多小时的访谈。
为什么要访谈张老师?因为那年5月,我启动了一个计划——采访北师大资深教授童庆炳先生的生前好友、学生三五十人,让他们聚焦这位文论界的著名学者,谈谈他们眼中童老师的形象,以便形成“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果。琢磨上海的人选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徐中玉先生。因为据我所知,童老师与徐先生是忘年交,前者对后者特尊敬,后者对前者很关照,他们之间肯定有故事,挖出来或许就是学界佳话。但一打听才知道,徐先生住进华东医院已一年有余,彼时更是昏睡不醒,显然已无法接受访谈了。
万不得已之下,我想到了张老师。
张老师是1931年生人,他与童老师关系如何我并不清楚。我清楚的是,他曾长期担任《文艺理论研究》副主编,一直是大他16岁的徐先生的得力助手。同时我稍一查阅,便发现童老师生前在《文艺理论研究》发表过14篇论文,张老师往往是其文章责编。既如此,他们二人还能没打过交道?于是,假道于张,通过他去了解童老师与徐先生和《文艺理论研究》的交往,就成为我访谈张老师的原因之一。
没想到张老师也很激动,师母高亚真老师告诉我:“平时老张都要睡到八点多,今天因为要接受采访,五点多就醒了。”
而走进房间,迎接我的是出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一本博士论文。我一看那个熟悉的封面,就明白了张老师的用意。他指着那本书说:“也算是你的师兄喽。上海三个人写了评议书,王元化、蒋孔阳,还有一个就是我。六个评委的评议书都印在书中了。”
是的,这本书我是熟悉的。它前面有童老师作序,接着是几份评议书一字排开,把这篇博士论文包装得花团锦簇。但张老师去过答辩现场吗?我的记忆模糊了。
就这样,我们拉开了访谈的序幕。谈及童老师,张老师说他文如其人,称得上是一个优秀党员。这个判断让我略感吃惊。谈及徐先生,张老师说:“徐老总是说,‘我是张德林、高亚真的婚姻介绍人’。徐老对我后半辈子获得的幸福生活、指明的方向、作出的贡献,不言而喻。”谈及钱谷融先生,张老师说:“《论‘文学是人学’》,是我把它推荐到《文艺月报》的。没有我的及时推荐,此文可能会失去发表的机会。”
聊得开心,时间也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中午时分,高老师叫的外卖已到,他们老两口执意要留我们在家吃饭。我早就知道张老师是京戏迷,便希望能听到他的京剧清唱,甚至我把“一饱耳福”的话都写到了访谈提纲里。没承想,准备开饭时,张老师忽然说道:“你们要听我唱戏吗?”当然想,求之不得啊!但他开口就是传统京戏,我听着费劲,便鼓动他唱样板戏。张老师慈悲为怀,就既给我示范《打虎上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朝霞映在阳澄湖上》,也讲钱浩梁的嗓门宽,高音如何穿云裂帛,穿透力极强。讲着这些时,张老师就完全进入忘我境界,高老师催我们吃饭的声音已成了耳旁风。
“京剧吧,板眼最重要。”张老师继续讲道,“西皮是眼-板、眼-板,二黄是板-眼、板-眼。最后一个字是要在板上的,这是有严格规定的。比如《四郎探母》。”说到这里,张老师便开唱了:“想当年沙滩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他一边唱,一边打拍子,然后便说:“你看每一次都一板一拍,每一句都同中有异。这个跟我刚才唱的《沙家浜》里的唱段很接近。你搞熟了,以后唱的会很好听的。”
饭毕,我向张老师提出一个请求:能否签名赠书?张老师立刻找出两本。但签名时,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抖得厉害,十多个字写下来,足足花了五分钟。
唠嗑的时候,张老师思路清晰,侃侃而谈。但签名的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张老师确实已是八十九岁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