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生望海心

高明昌

河里的水抽干了，河底像一滩沙地，高处的河泥闪着光芒，低处的水面划出道道水线，那是鱼儿在奔突。河底的父亲，上半身向前倾着，右脚正从河泥里拔出来，他要去捉鱼。鱼闻出了人的味道，知晓来者不善，拼命往水底钻去，但鱼脑比不过人脑，父亲的手在水里捣鼓了几下，就捉到了一条半米长的乌青。父亲双手托起鱼儿，慢慢举过头顶，转身对着岸上微笑着。岸上的我们见了，拍手赞美。过了一会儿，父亲把鱼放进了鱼篓，用右手轻按鼻子，擤出了涕儿，拔脚、弯腰，双手再次插进了冰冷的水里。有人问父亲冷吗？父亲说，今天的水不冷。我感觉也是，河底的人摸鱼，河岸的人看鱼，都让人感受到收获的暖意。也在这时，捉鱼本来的意义与捉鱼生发的意义发生了变化，那一刻的开心暗合了农家的幸福，启迪我们，如果要想到年底捉到更多更大的鱼儿，就必须在年前买更多更好的鱼苗，将鱼苗放进大河里。

我摸摸头顶，总觉得乌黑浓厚的头发底下，个子一直矮着父亲的一个头，心里有点沮丧，我是很想早点长大。长大后，可以有资格下河摸鱼，下河摸鱼带来的某种愉悦是无法预测与描述的。当另一条鱼被父亲捉到，且再度在我们眼前晃荡时，我的脚移向了河口，身边的邻居女孩对我说，你不可以下河。这一正告立时让我如梦初醒：大河、大鱼，岸上、河底，确实需要匹配的条件。当晚吃鱼时，父亲告诉我说，孩子的个头是晚上长的。我虽怀疑，但睡觉时我一直希望脚能碰到床栏。早晨醒来出门时撞到了父亲。父亲说：“路，多走走；脚，多跳跳，人就长大了。”我半信半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父亲确实盼望我早点和他一起到河底捉鱼，无论如何，儿子成为大人，是父亲最看重的荣耀。

父亲喊我了，他说今天发潮，我们捉鱼去。说完将渔网披到了右肩上，将鱼篓丢给我。我知道他要带我去大海。大海在我们家南面一千米。在海边村，去大海捉鱼，是采用拦网方式的，撒网，行吗？我犹豫了一下，父亲看出了心思，边走边说，“你相帮把鱼捉进篓里就可以了。”父亲像在传承手艺，一面孔的严肃。下了护塘，父亲就走向了滩涂，走进了潮水。潮水咣当作响、奔涌不止，一波又一波地冲在我们的脚下，父亲却在潮水中来回奔跑，又来回撒网。父亲终于捉到了鱼，他叫我过去，将鱼丢给我。鱼很长很大，都在一二尺之间。黄泥颜色的水里，怎么会有鱼，又怎么看得出鱼，又怎么会捉到鱼？老家的河流是车干河水后捉鱼的，可眼前是大海呀！父亲没搭理我，他右手托着网，左肩披着网，弯曲着身体，像是捕鱼的老鹰，紧盯着水面，一两秒里，渔网就会像一顶降落伞，罩在海水之上。父亲边收网边看我，眼睛里全是问询。

我不想看父亲的眼睛，我已隐约感知，父亲是朝着不平静的水面撒网的，这里面肯定有道道：水面起伏，就是鱼在奔突。老家河里的鱼也是这个样子，海里的鱼呢？我不敢确定，但我觉得所有的疑问都有可能解决，只要有时间，只要有机会。我以为我会像父亲一样，会撒网，会捉鱼，而现在，我得先跟着父亲，多看看潮水，潮水一定藏着鱼的某一种秘密，我一定要研究出来。我问父亲，什么时候，我们再来海边捉鱼。父亲说，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