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斌
如何爬到那座高耸的机井房顶上,是我们这一帮屁大孩子抓耳挠腮的难题。马成站在井房的窗沿上,背弓的姿势有些像攀岩,但窗上没有什么抓手,只能到此为止;飞龙站在井房旁的麦垛上张望,麦垛比井房低一米许,隐隐可见平房的一角;牛通趴在井房的门缝往里瞄,水井被石板盖住了,或有村民在房顶晒过麦,一副快要散架的木梯侧卧在井旁。这个发现让我们雀跃起来。牛通最小,扁着身子从锈蚀的门锁下钻进去,拖着木梯出来,我们三个在门外接应。
平房上的景色是一幅水墨画:绿油油的麦田无边无尽,一阵风吹来,麦浪在原野的河床上渐次逐流,直抵远方,又迅速回溯。蜿蜒的河岭像一段绸带围系在村落的延伸处,一些参差不齐的树涂鸦着原野的空阔。祖父和祖母在麦田里薅稗草,稗草和麦子极其相似,它是声名狼藉的伪装者,农谚里常有“稗草拔光,麦谷满仓”一说。却又是大自然的馈赠,鲜稗草是牛和马的最爱,干稗草是最常见的过冬饲料。
“我们可以跳到对面的麦垛上,这像是流星。”马成大胆地说。
“流星出现的时候可以许愿,我们跳过去时也可以许愿。”牛通跟着说。
屋顶和麦垛相差不远,又有落差,跳下后还可以顺势滑下。这样说来,有些像改装版蹦极和滑滑梯的结合体。我们乐此不疲,甚至觉得可以感知到麦田的呼吸声。而每一个即将跳过去的人都双拳紧握,十分虔诚地许愿,衣袂猎猎作响。流星划破麦田的时候更加短暂,甚至来不及念念有词。那只好一个愿望分次来许,反正,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流星。
第一个远行的是马成。他去北京当了武警,家中突增变故,父亲出了车祸。他谈了一个当地的女朋友,退役后留在北京,又把相依为命的母亲接了过去。这样说来,村子里其实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偶尔回来,只是为了念想,在叔伯家吃一顿饭,不过夜就走。当然也没有地方住,故乡能够容下短暂的灵魂,却容不下可以寄宿的肉身。
第二个是牛通。他随我的父亲学了唢呐和笙,红白事上有个营生。家里种了麦子和玉米,空闲时外出开货车赚些钱贴补家用。有一对儿女,常在平台的视频里释读乡俗。每次回去都会邀我吃酒,我问他当年许了什么愿,他说早就忘了,也或者一个都没实现,说完轻轻抿上一口。
第三个是返程的飞龙。他算是可能实现愿望的那个,考上了大学,回来后在村里的学校教书。妻子也是老师,但在市里的学校。生了一个女儿,聪明伶俐,每次回去看到我都兴冲冲地喊“大舅”。他每周回去一趟,家里还有十几亩地,夏天的时候光着膀子搬麦袋,非常能干,平凡而知足。
第四个离开的是我。部队转业后我留在了上海,家中只剩下一个叔父,祖父、祖母和父亲都长眠在河岭下了,小妈去了县城。我回去也大多不在家里住,厢房里我还看到剥落的墙上有蜿蜒褪却的蛇蜕,我伸手碰了一下,薄脆而空落。
有一次我特意去机井房打探。许是废弃,井房只剩下半扇门,水井干涸,杂草丛生。木梯也早就不见了。只有开车从原野穿梭的时候,机井房静默伫立,像星空中的一个永恒坐标。而我们也像一枚枚流星,由近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