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
车窗外,结籽的油菜、绿茸茸的麦苗、开花的豌豆、满池涟漪的湖塘……太阳卷着绿浪花香,向着夏天奔去。一下车,绿树的浓荫温柔地拥抱了我,已在一片松树林中了。
这里的松树棵棵笔直,所谓林立就是这样的气象。林间浮着一层淡淡的金光,是阳光与松针的杰作。漫步去访问每一棵松树,用手去触摸它们龟裂的皮,粗糙苍劲,生命的古意从指尖慢慢传到心头。突然起了小动静,循声望去,是一只松鼠捧着一个松果沿着树干而上,转瞬不见了踪影。
松荫的沁凉中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想起故乡那片松树林,童年像一只松鼠从松林间活泼泼地蹿出来。
记得西风一起,松树就开始落叶。大人们用竹耙挑起簸箕,去松林间“耙柴”,就是收集松针,作为引火柴。松树长得又高又大,在故乡方言里叫“王树”。松针的方言称呼更生动,叫“树毛”。小孩就跟着大人身后,拿着竹篮,捡拾松果。
秋冬季节也是剔除松树枝丫的时候,叫剔树毛。用钩刀把最下面一盘的枝丫割下来,晒干作为烧柴。新鲜的松树枝一到院子里,我们就围拢过来,在松树枝里细细翻找,希望找到一些结着白霜的松针。白霜是野蜂蜜,放在嘴里凉凉的,慢慢融化了,薄薄的甜里含着一丝松树的清香。
松树是山里人家的家常树,松林间布满了他们的足迹。对于孩子,获得野蜂蜜,或是山鸡枞的机会并不多,但那一片松树林足以培养了他们的想象与惊喜。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树的缝隙间漏下来,林间弥漫着一层白色的雾。夜鸟偶尔几声“咕咕咕——呱”,顿生了幽静苍远。
一千多年前的王维也在松树林中漫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此间的清泉也可以是月光,月光也可以是清泉。诗人有一颗空灵的心,即使喧闹在他心里也是安静的。而另一位诗人贾岛,去山中寻找一位隐者,在“松下问童子”。童子说,师父采药去了,就在这座山中,但“云深不知处”。贾岛没遇见那位隐者,一直在俗世的丛林中苦苦寻找。这两位唐朝诗人,王维是月下的松,贾岛是雪中的松。前者通透,称“诗佛”;后者刚劲,称“诗奴”。他们都是松,也不是松,是他们自己。
回到松树下的小木屋,仿佛住进一棵松树里,在松木香里自己还是那个坐在松树墩上,数着一圈圈年轮的女孩。
晚上十一时许,屋顶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而后逐渐密集。下雨了。小木屋,还有我,被雨声包裹着。雨点从天空落下,落到屋瓦上,落到松针上,滴落下来,砸到树下的箬叶、小花、小草、石子、泥土里,形成的声音,强弱不等,音色不一,细碎而广大、浩荡。
宋人蒋捷有《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心太哀怨了,把雨绕进他的人生历程,也影响了后世多少人的心境。还是喜欢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有着看透不哀、感而不伤的旷达。
披衣而起,坐到露台上听雨。松林黑魆魆的,雨在黑暗中澎湃。近处的一丛箬叶,被雨水冲刷出幽绿的光。而松树那龟裂的树皮此时变成了片片龙鳞。黑暗中,一条龙,两条龙,三条龙……在雨水中冲天而起。天地苍茫,万物苍茫,自然变化如此。
在庄子看来,雨是雨,他也可以是雨,就如他是蝴蝶,蝴蝶是他,是无限时空的存在,是自然的变化,不受他物牵绊,不因他物的存在而存在。这雨声,千变万化,是大自然发出的天籁。
枕松,听雨,听大自然的辽阔,听时空的无穷。听着,听着,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