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7月06日 星期日
石库门(水彩) 木拖鞋 让一让 一方水土一方食物 爷爷 长寿诗人贺知章
第8版:夜光杯 2025-07-05

爷爷

海波

爷爷大手大脚大高个,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老头相:背有点驼,腰有点弓;脖子很长,挂着蔫皮;脖子后边有一疙瘩,像倒扣着的酒盅。

爷爷没有参加过集体劳动,年年给家里务蔬菜,成熟的挑到县城去卖。我至今能记得他挑着菜担上山时的神态——衣服领子压在扁担下面,显得脖子更长了;汗水从鬓角出发,漫过脸颊,漫过脖子的皱纹,一直灌到领口里。他不去揩汗,任它流,只在换肩膀的时候,仰起脑袋长喘一口气:眼睛闭得紧紧的,口张成圆圆的,脸涨得红红的,好像古代人吟诵诗文。

爷爷对我很好,总认为我是个天才。先说我的眼睛“斜”得好:“十个斜眼九个怪,剩下的那个敌人的害”。后来发现我不是斜眼,只是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又说,一大一小更好:“大是天,小是地,天地相接有才气”。再后来有人告诉他说,人的眼睛都是一个大,一个小。他当时没说话,过后骂了那人半个月,说那人“除了他妈生他,好驴也不生”。

爷爷看得起我,因此常常培养我、教导我、点化我,但做法却有点特别。小时候常领我去看戏和听人讲古,只要他去,必定领我。那时候延川没有剧团,来的都是外地剧团,大多为山西的,少数是邻县的。我们村距县城十里路,须翻一架大山才能到达,必须提前出发才能赶上夜戏。剧场是露天的,很大的一个土滩,很小的一个戏台。戏台无顶,只拉两道幕布:一道是天幕,白色的;一道是大幕,红平绒的。当我们赶到时,靠近台子的地方已经放满了石头和马扎,这是县城人占下的地方;人虽没到,权属已定,我们只好在后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唱的都是蒲剧,一声高,一声低,唱一句“啊”半天,等得人心焦;唱什么,基本上不懂,只能从大人们的议论中知道个大概:无非是奸臣害忠良,相公招姑娘。看完后已是半夜,瞌睡得天昏地暗:头重得直往下沉,脚轻得直往起飘。爷爷前边走,我在后边“摇”,“摇”着“摇”着就睡着了。

听人讲古时好一点,有时在村里,有时在亲戚家里。时间总在冬天,地点总在炕头。讲古的人手持一个旱烟袋,面前一个旱烟升,一边讲,一边用烟锅磕着炕沿石,磕的轻重随书文而变化:书文平淡时半天磕一下;书文紧张时,说一句磕一下;书文说到那油煎火烹时,烟锅脑子就乱舞起来了,像疯子打蛇一般。听的人散坐在炕上,男的剥玉米,女的搓麻绳,动作的频率和说的人同步:说古人慢时,大家有一下没一下地剥,轻一下重一下地搓,像在“磨洋工”;说古人快时,大家一下赶着一下地剥,一下撵着一下地搓,像薄暮时赶路和行人;说古人说到高潮时,大家都好像疯了,头也摇,身也晃,双手忙乱得像蝎子螫上一样。这些书文我倒是能听懂,但不觉得有什么好,只觉得有点害怕:不是说窗口里伸进来个蛇头,就是说油锅里伸出一条胳膊。每次听完,爷爷都要复述一遍,告诉我什么地方是“关口”,怎样讲才能显出“钢口”。讲了无数遍,我一点也没听懂。

爷爷去世那年,我正在公社中学当教师。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老人家对我的依恋。每到星期六下午,他就蹲在村口的大路边等我回来。只要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就问他们看见我没有;我不回来,他不离开。那时我穷,但每星期总给爷爷打半斤散酒,只为看他那粲然一笑。那年秋天,县剧团到公社里来唱戏,舞台就扎在我所在的学校里,我把他接来看了几天戏。我和剧团的人熟悉,把他安排到舞台口靠近乐队席的地方看:他坐着一把大椅子,身上裹着我的棉被子,面前放着一个小凳子,凳子放着个酒瓶子,舒服得像“老太爷”一般。这次他倒是没有认真去看戏,只管看台下的人;专找和他同龄人看,想让别人羡慕他的福气。可惜的是两眼昏花,能看见人,但看不清脸,让他叹息了好几天。看戏后不久,他就去世了。去世时我不在他身边,等我回去时,他已经穿上寿衣躺在灵堂里了,细长脖颈下压着一只半死的大公鸡——那是他走向阴间的向导。他的脸更长了,更灰了,嘴唇微微嘬起,好像在即兴吹口哨,抒发他一生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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