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焕才
天抹黑后,站在我们村前那土墩上,抬头朝西望,就看见朦胧的海面上有一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我们村躲在海湾里。涨潮时,海水呼啦啦从西边涌来,铺在村前,白漫漫的;退潮了,海水就屁颠屁颠离开,又朝西边涌去。西边是海湾的出口,出去,便是茫茫的大海。海湾右侧是一道山岗,直冲冲伸向大海,远处变成了乱石滩,尽头处耸起一座小石山,置身于喧嚣的风浪中。那里叫神头角,那眼睛就在神头角上。
我小时候随渔船出海,目光就抛向神头角。那里怪石嶙峋,浊浪翻腾,很吓人,却扣住人的好奇。渔船不敢靠近去。那小石山上有一座高高的灯塔,那闪烁的眼睛其实是航标灯。
有一个人常年守住那灯塔,叫灯塔翁。他是哪里人,不知道;守多久了,不知道;多大年纪了,不知道。我们村没人认识他,甚至没见过他。他只有买米时才离开那神头角。有人说,他原来是个打鱼的,遭遇台风,船沉了,在海里漂泊,漂到神头角来,从此守在神头角上;有人说,他已经死在台风里,变成了海鬼,从海底冒出来,就待在那儿;还有人说,他是海神,上天派来蹲守神头角。
去神头角很不好走,爬上那山岗,走在高高低低的羊肠小道上,又跌跌撞撞踩在乱石滩的石头缝里,腿软了,头晕了,还要攀爬那狰狞兀突的大石头,才登上了小石山。
九月刮东风,风很顺,又很飘,我们几个孩子在村前放风筝。风筝飞得轻快自在而又得意扬扬。风筝断线了,随风而去,忽高忽低飘荡在半空。我们急坏了,拔腿就跑,追着风筝跑,跑过那山岗,跑过那乱石滩,气喘吁吁来到了神头角。风筝的断线挂在那灯塔上,风筝在上边悠来荡去。我们要爬上灯塔去。突然听见旁边一块石头说,别了,让它飞着,好看呢!天哪,原来那石头居然是一个人!
他就是灯塔翁吧?他好黑,比石头还黑;他没老呢,看不出他老,可又感觉他有几百岁了。
他悠闲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酒,没有下酒菜,呷一口酒,就舔一下手指头。他屁股下那石头好光亮平滑,他的屁股磨滑的,软软的屁股竟然把硬邦邦的石头磨成这个样儿。我们坐在那大石头上看着他喝酒。见我们的目光涂抹在他身上,他说,阳光、海风、海水染黑的。
阳光是白色的、海风是无色的、海水是蓝色的,竟然把人的身上染成了黑色,不可思议!我想问他,是人?是鬼?还是神?可没问了。世间的事情很奥妙,变化莫测,是人、是鬼、是神,很难说得清楚呢。
他领我们走进灯塔里,爬上转来转去的阶梯,到顶端了。那灯很大,灯塔四面镶着玻璃。透过玻璃,看到我们村,还看到更远的地方,又看到那浩瀚的大海。我说,这海的眼睛看到好远啊。他说,关键是海上的眼睛很远就看见它。又解释说,船上的眼睛看见了,就知道哪有礁石,躲开,进出港就没事了。
我解下风筝线,把风筝收回来。他说,别收,让它飞,飞到海上去。我松开手,风筝一激灵,轻飘飘朝大海飞去。
没再去神头角,却听到一些趣事。说是刮台风时,灯塔的窗就打开,海上的鸟就飞来躲,里面挤得满满的。我很想去看,和鸟们挤在一起。可那时风浪穷凶极恶,谁也去不了。
这天大海转换潮汐,水流很缓,又没风,海上像湖面一样安静。我摇舢板靠神头角来。他一个人守在那儿,一定很寂寞。爬上小石山,见不着人。我坐在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前面的海水在打漩涡,一群小鱼在漩涡边热闹地跳跃。看清楚了,水里游着一条黑鳗鱼,一会畅游,一会潇洒地翻转,一群小鱼跟在旁边跑。黑鳗鱼冒出水面了,原来不是鱼,是人,就是灯塔翁。
我问,没抓到鱼吗?他说,我没抓鱼啊。又说,我和那小鱼逗乐呢。我说,守在这儿很寂寞,找点乐儿,挺好的。他说,我没寂寞呢!人们总以为,没和很多人在一起,想同样的事情,就会孤独,不是的。我说,在这儿有啥好想。他嘎嘎笑,笑声像鸟的声音。他说,我当然有事想,那些小鱼或者大鲸鱼,都有它们的事想呢。
风起了,海上的浪涛开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