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03日 星期日
那片红屋顶(油画) 巴里坤 水活一个“动” 园子里的瓜果 扁头 对一个微笑的祭拜
第13版:夜光杯 2025-07-31

扁头

雨溟

扁头是我小学和中学的同学,他家是余姚人,我家是奉化的。家刚搬到宜川时,我们两个不会讲苏北话的“小蛮子”自然熟稔起来。他中等个子,清秀聪明,绰号扁头名符其实,后面看上去头像把镬铲。虽然长得蚕眉鹊目、鹿鼻鱼口一脸善相,但命途凶险,刚和他相识时,便遭失怙,年仅三十多岁的父亲,罹患肝癌,永隔阴阳。他有个妹妹、一个小脚阿娘,母亲在做一天算一天的里弄加工组上班,每天收入仅七八毛。虽说不至于三餐不继,但生活的拮据艰辛可想而知。我在他家吃过饭,米饭上炖碗梅干菜,他母亲按人头,揿着瓶口滴几滴麻油。

那时宝山县和普陀区以延长路为界,路北就是稻田菜畦河浜沟汊遍布的农村。学校放假不上课的日子,冬天钩皮虫,春天摸螺蛳,夏秋捞鱼虫、钓龙虾,只要能换些钱的事他都做,帮母亲分挑生活的重担。暑假是他最忙的日子,下午三四点前要把鱼虫送到星火电影院那边的鱼虫摊,赶上晚饭前后买鱼虫的当口,顺手再把龙虾卖掉。从宜川到星火电影院,坐公交有八九站路,他骑着父亲留下的自行车,人小腿短,常摔得人仰马翻满身乌青。我问他为啥不就近到热闹的宜川三村去卖,他说宜川穷,养金鱼的人少,不像星火电影院那边,鱼虫送去很少打回票。其实我知道他怕熟人多、难为情。中学时,有女同学笡巴因怜生爱,倒追扁头,除有点斜视,笡巴蛮漂亮,她家就住在三村,扁头更不敢踏进三村半步了。

岁数小的时候,常跟扁头去钓龙虾,当年沪太路和老沪太路交界一带叫庙行,印象中只有庙行到大场这一段有龙虾,有老农告诉扁头,这一带龙虾是抗战时驻扎在大场机场的日本兵当作宠物,从日本带来留下的。最后一次和他去钓龙虾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已经恢复高考,我劝扁头赶紧复习考大学,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那天聊到傍晚时分,我们坐在田埂上,成片用来喂奶牛的墨西哥草,绵延至远方,与宝蓝色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扁头定定地望着远方,他抚摸着变形凹陷的肩胛,这是他每天扛自行车上下六楼,摔下楼梯留下的印记。当时他十岁多点,比自行车高不了多少。他说他这辈子苦,有时觉得自己就像只龙虾,但他不难过。他说这辈子回不了头,他想尽快工作。

我考进大学那年秋天,厄运再次降临在他头上,从发热到呼吸衰竭离世,仅仅只有十多天。她妹妹说,她和妈妈把扁头推到太平间时,感觉裹尸布下的哥哥像一片薄薄干枯的秋叶。他的病当时没确诊,但我总觉得他的症状像狂犬病,他说过在乡下曾遇到龇牙低吠、鬼鬼祟祟跟着他半天的狗。他的死成了我人生路上一块哀伤的碑石,使我过早感受到人生的怅惘和生命的无常,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他像一片飘向天边的云彩。

他死后不久,阿娘匆匆走了,几年后母亲也恹恹西去,只留下孤苦的妹妹。转眼间自己也到了同学聚会越来越频繁的岁数,每逢我会钞做东,总会叫上他妹妹参加。今年聚会前她神秘兮兮地说,要带外孙来让我看看,感觉越长越像扁头了。我没太在意,三代不出舅家门么,但我特地关照笡巴不能缺席聚会。

聚餐那天,笡巴看到扁头妹妹的外孙,惊得连斜视的目光都变直了,她眼角闪着泪花把他揽在怀里。他来到我跟前,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目光中仿佛闪过一丝光芒,嘴角恍若浮现一抹微笑,让人觉得似乎一下回到了遥远的时光。我轻轻抚摸着他的扁头和肩膀,心中由衷感叹,哲学家们会按照自身的世界观诠释这一世界,普罗大众也能以自己的情感愿望来构建这一世界。愿扁头曾经的苦难、泪水、遗憾,能在现今时和岁丰、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里得到偿补,沐浴着阳光,沐浴着清风,沐浴着爱情,安康幸福地度过这一世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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