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垒
丰子恺是那种你一定知道,但又极容易错过的艺术家,因为他的创作,往往日常到你很难会郑重地审视它,但仔细一想,又发现自己曾无法避免地被他作品中的某一个瞬间治愈,发出过会心的笑声。
最近在上海展出的“人生短 艺术长——丰子恺艺术展”,较为完整地呈现了丰子恺的一生,能让人清晰地理解丰子恺关于自己的描述:“最喜小中能见大,还求弦外有余音”。
“以小见大”,不只是丰子恺的艺术审美观,亦是他的人生信条。丰子恺始终以虔诚谦卑的徒弟心态遵从弘一法师,此为一小;他始终爱着家人,用一颗童心抵御生活的困境,此为二小;他心怀悲悯,坚信万物有灵,哪怕是一只蚂蚁,此为三小;而他从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创作的灵感,坚定的信念,此为大者。正是这“以小见大”,让丰子恺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更在日常与无常的变幻中,以己知彼,知常达变。这值得被每一个在时代的颠簸中前行的人珍视。
丰子恺生性善感,年轻时在浙一师范求学遇到了老师李叔同。一日夜晚,李叔同对他说,在众多的学生中,他从未遇到像丰子恺一样,画画的进步如此之快的。稀松平常的一个晚上,就这样成为了丰子恺人生的决定性时刻。现在我们已经很少提“师从”,可丰子恺却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始终遵循着李叔同的足迹,虔诚而坚定。1918年,李叔同在杭州出家,法号弘一,10年后,丰子恺为弘一法师的50岁大寿,筹划《护生画集》。第一集出版后,弘一法师嘱托丰子恺每十年为其画一集,60岁画60幅,70岁画70幅,以此类推。丰子恺回复:“世寿所许、定当遵嘱”,意思是只要还活着,就一定完成任务。1942年弘一法师在福建圆寂,丰子恺一诺千金,一直画到了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
《护生画集》“护生即护心”,以悲悯之心看待生灵与杀戮。第二集出版于抗日战争时期的1939年,画作没有直面战争,反而较之第一集更加优美静谧。这些反映日常的“小情小调”遭到了人们的批评,但只有懂他的人知道,描述深藏的美丽自然和真善的人间,让大家看到生活还有希望和生机,以非战文字(艺术),为世间人道留一线生机。这是何等的“大”。
日本侵华时期,丰子恺筹备着另一册《漫画日本侵华史》。创作半途,日本人的炸弹轰炸到了家乡石门湾,丰子恺带着一家老小连夜逃离。船只离开河埠头时,看着没画完的漫画书,他十分揪心。丰子恺的小女儿丰一吟回忆,父亲说我是画书的不要紧,但不能连累家人,于是就把书丢河里了。放在宏大叙事之中,这也许显得不那么“英勇”,但恐怕又是每一个普通人都会做的选择。逃亡途中,丰子恺心情苦闷,小儿子瞻瞻却说,喜欢逃亡,因为逃亡就是和爸爸妈妈一起旅游。孩童说的话,给了丰子恺动力,他索性就把逃亡的过程当作一次旅行,并用漫画的方式记录了下来。丰子恺说,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我们常常把艺术家想象成或冷峻,或热烈地深刻理解人性和世界的人,却很少意识到,当一个人坦诚、自在甚至谦卑地表达所思所想时,就已经是一种弥足珍贵的艺术家表达了。“以小见大”,是把艺术和生活拉回到人的层面,是不以人为工具,而以人为目的的智慧。只有“小”,能给予人们永恒的希望与能量,走向心目中的“大”。
展览中展示了不少丰子恺与孩子往来的书信。其中一封,丰子恺和儿子玩起了填字游戏,让人忍俊不禁,这老头,真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