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振华
真正认识一个人,有的说最好一起去旅游,也有的说最好到他家里看看。人在自己家里是相对放松的,举手投足,逐帧映射出人品镜像,还有居家的环境、装饰,一架书橱,一台冰箱,坦诚地展示一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家,是一段能轻易流露出来的故事。
相互串门,自古以来是很平常的社交。孟浩然的朋友煨好鸡肉,煮好黄米饭,邀请他来家中做客,由此诞生了一首千古名篇《过故人庄》。《三国志》里,周瑜去孙策家串门,孙策打猎去了,周瑜直接入内拜见孙母吴夫人,说明周孙彼此已成至亲。汪曾祺文中昆明人家的堂屋八仙桌,沈从文笔下湘西吊脚楼火塘,都是人来客往的集散地。我们小时候,弄堂人家的门很少是关着的,屋里往往是三代人共居,一桌一床两长凳,左邻右舍随意串门,来人还特别喜欢坐在床沿,床单上被压出的一条条褶皱,是烙在我们岁月中的印记。
然而一扇门毕竟是一道设防。《礼记·曲礼》有记:“将上堂,声必扬”,明代《客座赘语》也记载了一些官员因频繁拜会,而遭同僚弹劾的事。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写牛爱国串门引出是非,从中可以体会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20世纪70年代,我曾在一家工厂任团支部书记,每年春节团干部照例去家访,家访通常是不打招呼的,被访者一般也热情接待。但有一次的走访,令我们有点尴尬,那位青工一言不发,眼中分明流露出冷淡。若干年后回想起那眼神,我才醒悟到,她是在抵御我们的贸然闯入。串门也是一种需要契约的社交仪式。不速之客打乱的不仅是宁静的闲暇,更是人们悉心维护的心理边界。
曾几何时,“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如今我们正走向另一极端。牛皮沙发上难见亲朋好友的身影,枝形吊灯下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电梯遇见搬来多年的邻居,微笑始终停留在“你好”和“再见”的刻度之间,彼此从不跨越邻舍的门槛。和朋友相约,喜欢选择茶坊、餐厅、咖啡馆。客厅无客,时尚的年轻人已将客厅改为茶室、琴房、游戏场等。有一项社区调研显示,75后平均每月串门3.5次,90后骤降至0.8次,00后的社交半径,更多的是在游戏地图和直播弹幕间延伸。
康德说:“人既不能忍受他们的邻居,却更不能忍受失去他们。”人是天生的群居动物,人们需要社交,边界感只是契约之外的拒绝。敦煌文书《邻里往来书仪》,其中有一句“适闻贵室新添弄瓦之喜,欲备芹献,未审尊意”,恍如今人微信里的招呼“在吗?我打算……”,是一种穿越千年的文明传承。我一老友阿仁好客,他说中国人有独特的生活哲学:寒露时分当围炉夜话,惊蛰节气宜走亲访友。他不时呼朋唤友去他家,客厅里的茶几上常备着正山小种、六安瓜片,一顿神聊海吹,不亦乐乎。据说日本近年兴起的“玄关咖啡”,借鉴古罗马人在中庭设置接客厅与私密室的过渡空间,在门前半米处设座奉茶,恰如建筑学家说的“第三空间”,如此会客厅,可谓天造地设。
我一记者朋友去艺术家姚慕双家采访,石库门前楼应是光线亮堂,但姚家却用窗帘遮挡了一排木窗。同去的摄影者欲拍照,说“光线太暗”,刚要拉窗帘,姚慕双说了一声“勿要拉开来”,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阿拉是唱滑稽的,对面人家晒台太近,每天就像坐了第一排看白戏,所以屋里窗帘要拉拉好。”老弄堂房子间隔距离过近,彼此伸手可及,难以保护隐私。姚慕双伸手将窗帘拉开些许,阳光从布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织成细密的光斑。他笑道,如果像周柏春一样,乔迁到美琪大戏院对面的高楼里,倒用勿着拉窗帘了。门窗阻隔了陌生,关闭可以守护私密和宁静;而窗帘是一种遮掩,一种柔性的婉拒。“隔帘湖上月,对酒眼中人”,人来人往,相约可期,展示的是一幅带有文明留白,也有温情浓彩的现实主义意象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