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忍
海上的时间与上海一样,也是“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但海上的四季与城市景色迥然,尤其在夏、冬两季。
年轻时,我基本是在东海作业的渔船上度过的。有一年夏天特别热,从海上归来,我睡在家里的帆布床上,汗水如小河流淌,只能卸下门板,搬到弄堂口去睡。第二天下午出航,傍晚一出长江口,海风扑面而来,凉爽惬意。翌日上午,东海波平浪静、一碧万顷,是捕带鱼的好辰光。两艘渔船拉开距离对拖,一网拉3个多小时。当沉甸甸的袋洞出水,网口一拉开,如刀似剑的长条带鱼哗啦啦倾倒在右甲板上。活蹦乱跳的银鳞在阳光下闪耀,刺得人眼睁不开。好家伙,3000公斤!我们在左甲板用清冽的海水冲洗带鱼,边哼着拉网小调,边把它们一条条弯成半圆形盘进木箱里。歇口气时,不经意抬头四望,蓦然发现,青天像一个硕大无比的锅子,倒扣在圆形的碧海上,使人想到“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笼盖四野”是农耕时代“天圆地方”的空间认知,我们看到的是“天似穹庐,笼盖圆海”。当时大家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苍苍,海茫茫,穹庐似的青天与满月似的碧海无缝对接,天海合一,是难得一遇的大自然奇观。
后来,我将海上奇观告诉一位物理老师,他说这是人的视角与地球曲率共同作用的结果。简而言之就是:人的视野有限,在海上你会感到海天交界处海平面向上弯曲、形成“大圆圈”的错觉;天空本身无边际,但人脑会将天空想象为一个倒扣的半球,与弯曲的海平面两者合一,就会构成“天似穹庐,笼盖圆海”的视角体验。说白了,这种体验与海市蜃楼景象相似,从物理学上说,是虚像,不是实像。
冬天的东海像狂怒的雄狮,在海上捕杂鱼,北方南下的冷空气接踵而来,“涛似连山喷雪来”。遇到9级排天风浪,渔船就得躲进就近的岛屿或半岛。浙东象山县石浦港很理想,它是一个天然港湾。从海上向东而驶,看到海水由绿变黄,为石浦港外檀头山。将船沿着山边开过去后,再穿越一个两山夹峙的“门”,进“门”后,躲在由五个小山环绕成一个月牙形的天然屏障内,便是石浦港。山外浪涛飞迸,山内水波轻漾。咫尺之间,别有洞天。
渔船刚把惊涛骇浪甩在身后,惊魂甫定,在水上兜兜转转找锚地,石浦小伙子就已划着小舢板靠上来。打头的一个人手脚并用,倏地爬上船舷,把小舢板系在船栏上。渔船拖着小舢板磕磕撞撞地行走时,小舢板上的四五个人,纵身扒上正在行驶的船,然后蹲下来,从绑在船舷内侧的长百余米的渔网中,拉出卡在网眼里的小鱼小蟹,装在随身带的网兜里,样子像采茶姑娘。不大一会儿,船上角角落落的鱼蟹被捡得干干净净。此时渔船锚也抛好了,他们客气地邀请炊事员与我们几个人上小舢板,摆渡上岸买蔬菜或买橘子。每人一毛钱的摆渡费也免了。搞笑的是,当我们捧着蔬菜橘子等出集市,发现那些小伙子,已在街头地上铺块塑料布,叫卖着刚从渔船上扒拉下来的鱼蟹,发“避风财”呢。
海上轶事过去数十年了,但在我的记忆里依然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