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以为

毛尖

《一寸灰》第一版出来后，经常遇到读者找我签名，还指定要我写一句，类似：小青，一寸相思一寸灰。刚开始，我是拒绝的，我跟他们解释，下面落款我名字，不是变成我相思小青吗？但读者有时很执拗：没关系，你就这样写。

几个来回，我也就从了，落款地方跟一句，某某嘱写。写完，我抬头看看这个朴实的男人，一米七的个子，一点点岁月风霜，但还没有打败他的理想，我一下觉得自己太世故。如果能在他和小青的故事中，扮演一个积极的力量，又何乐而不为？

如此，后来遇到让我写相思句的，我基本不拒绝。仿佛自己变成了从前街头巷尾的写信人，一，寸，相，思，一，寸，灰，我每个字都认真写，一边想着，在他们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需要借一个书名去传达。七年过去了，我记不清有多少读者让我写过这句话，倒也暗暗高兴过，这本书生长出了一些其他功能。是不是会在某个夏日黄昏，一个羞怯的女孩向一个羞怯的男孩送出一本《一寸灰》，然后，就有然后了。

这样，草鹭说希望再版《一寸灰》，我也就答应了。不光草鹭的二版设计有一键三连的说服力，还因为，时间流逝，我多出一个愿望，也许未来会让我遇到一个读者，她来告诉我和《一寸灰》的故事。那么，一个作者或者说一本书，就不虚此行了。人生海海，大地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上学时候，曾有老师提问“书籍的力量”，我的同桌是传统意义上的差生，他插科打诨说，书籍的力量他深有感受，犯小错误的时候，他爹用薄的政治书打他，犯大错误，就用厚的语文书打。那天的课就上不下去，大家各种旁逸斜出，但那堂课我们都记住了。生命的意义在离题吧。翻过岁月的篱笆，我的同桌后来成了特别厉害的物理学家，重量和角度的意义，应该就是纯粹物理意义的语文书给他启的蒙，或者，这也算是文科的意义？

而关于一本书能走多远，我也有一个物理经验可以分享。我们读大学的时候，还不知道“卷”这个字，大家拿着书在教室通宵厮混，主要为了把荷尔蒙挥洒掉，所以打架是常有的事。有一次，一个高大的男生挥拳打一个矮小的男生时，教室最后一排飞出一本书，直接砸在高壮男的脑袋上，及时挽救了矮瘦男。我们齐齐看向最后一排，那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在全体同学的注视下，变成周润发，这本书，被第一排的女孩捡起来交到他手中时，爆发了集体的掌声。

还需要打开一本书吗？春雨夏蝉，世界轰隆又缠绵，我们曾经像爱祖国一样地爱一个人，我们原来以为爱情可以无边无际，但时间的刀斧手其实早就埋伏四周，在你画下的水墨未来中，一滴墨飘过，沧海巫山，从此再难翻越。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个时候，可以翻开书了，李白这么牛的人，也有怅望凉风前的时刻，你李商隐上身，你聂鲁达上身，你里尔克上身，那一寸灰，让你理解，我们最终要面对的，就是自己。而我，突然也如醍醐灌顶，小青，也许就是这个读者自己的名字，他不过是需要一些外力来加持自己，说服自己，鼓舞自己。

那么，此书，就献给无数受过伤又欢笑着的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