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02日 星期四
绿色组曲(丙烯画) 雪峰之侧开诗眼 上海爷叔 连科的眼泪 那一排水珠 新秋三喜
第14版:夜光杯 2025-09-29

那一排水珠

刘荒田

在旧金山,大气河风暴来袭,气象台屡出洋相,昨天预报今天天晴,今天却风雨交加。早晨,我走进健康中心时下微雨。大半个小时过去,我使用拉伸器械时,望向五米开外的玻璃门,外头栏杆的横杠下,一排圆点闪闪发光。天色晦暗,灰色云擦着栏杆后白千层树的顶端,却难以遮掩这些顽皮的亮点。哦,是水珠,雨的结晶。

蓦地,我被感动,为了水珠的暗示。想起痖弦先生的名诗《红玉米》。“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挂着,/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这是诗的开头。从我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屋檐,即使看到,也没有“红玉米”。然而,檐下的栏杆挂着的水珠,整整齐齐,不是不可以作替身的;它们的大小、形状和玉米粒不也近似吗?

我凝视水珠,神驰于家乡的雨天。岭南多雨,路上冷不防下一场,叫你不得不躲进村口的门楼。撩起衣襟,揩揩头上、脸上的水,嗅着新鲜的水汽。远处蛙鼓沉雄,近处小鸡唧唧。一时半刻走不了,那好,靠着青砖墙壁看风景吧。雨帘密匝匝的,田垌朦胧一片。水平方向的水珠一溜儿挂在门框下,娴静,均匀而玲珑。垂直方向的性急,一个劲往下滑。被窗沿的蛛网逮住的几滴,长于忍耐,一点点地膨胀,直到难以坚持,便扑地落在花岗岩石阶上。俄而潇潇雨歇,成了水珠的天下,这里那里嗒嗒而下,是另一种雨。前一种是自由体,眼前这一种有声律的讲究,檐下最大的几行水珠充当韵脚。

水珠晶亮,一似瞳仁。自然界极少直线,除了海平线和地平线。横的水珠一字排开,好奇得像幼儿园操场里排队的小孩,约齐了看玻璃门内。都是直线,跑步机上的屏幕、单车上的支架、单杠、瑜伽垫……连忙于运动的人也排得笔直。

我坐在伸展器上,边曲腿、蹬直,边与水珠对视。水珠可没有彼岸那么多叫人低回的意趣。毕竟,它需要搭配,比如雕花的回廊,深红色美人靠,翠竹,古琴与洞箫。倘若轩窗下挂的鸟笼里,那黄莺儿会配合,趁水珠在栏杆上跌成碎玉的刹那鸣啭,那才是天衣无缝的音籁。

又想起《红玉米》,痖弦这首诗寄寓游子的万千感慨。里面有儿时的逃学,下雪天,没去私塾上课。想起先生的戒尺,一定很冷。看到表姊的驴拴在桑树下面。路上看到迎灵的道士,听到唢呐。自己在岗子上滚铜铁环,滚着滚着竟到了外婆家的荞麦田,远远看到红玉米挂在屋檐下,便哭起来。记忆中涌起这些景象,离家多年之后,在万里之外。

三个少女从侧门进入,夹克湿了,忙着拍打。她们的眸子和身后的水珠一般闪亮。一位因游泳而结交的新朋友从面前经过,我和他打招呼,他看了看门外的雨势,停下来和我拉呱,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怎么打发?他说,事情很多,儿子一家住在远郊,要去他家,接两个孙儿女去上舞蹈课,然后去买菜。晚餐做哪几个菜,又是难题。我说:“多美妙的麻烦!如果你办批发,我会买一些。”他得意地笑,最后说,要迟到,得走啦。他走进雨里,水珠目送着。

从侧门走出,太阳出来了。我贴近水珠,每一颗都映着一枚花白的头颅和多皱纹的脸。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有言:“每天清晨有多少双眼睛睁开,有多少个人的意识苏醒过来。”前一句涵盖里面的人和栏杆上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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