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阳
闲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旧书店。稍有时间,脚步一动,不知不觉就到了旧书店门前。我去的不是那种临时占据一个空档期的店铺用电子磅秤论斤卖盗版书的地方,也不是街头蛇皮袋铺地,摆几十本旧书刊卖的游击小摊,而是真正的旧书店。每个城市,大概都有这么几家一开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专卖旧书的小店。它们真的很小,藏得很深,书很多,人却很少。每次去,总能遇到一两个似曾相识的淘书人。
我最常去的一家小店,藏在两条街道交会处的角落。并不特别难找,但也不会被轻易发现,只两间房子,顶多50平方米,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塞满了旧书。书架与书架之间,人只能侧着身体挤过去。店老板夫妻一里一外端坐在书堆里,他们的两个年幼的孩子则举着玩具游弋在书架之间捉迷藏。
在这个油墨和旧纸张气味浓郁的小店里,我脑子里常常会冒出两个问题。一是这么多旧书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上万册不同种类的书越过几年甚至几十年时间,从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读者手中穿过,最终汇聚到这方寸之地与淘书人相遇,这一定是需要一些缘分的。我想象不出,怎样的人在怎样的境遇之下会把自己读过的书出售给旧书店。
恋旧者不轻去物,我恰是这样的恋旧者,尤其是对读过的书,对那些曾在某一时刻真正影响过自己精神和情绪的文字。我知道曾有一些著名的读书人因特殊的境遇,虽爱书,但从不为书所累。我尊敬的一个外国诗人的妻子,在丈夫流放之后的岁月里就是这样。在辗转的途中她一直在阅读,但一本书都不带在身边。一旦读完,就将书立即送给朋友,或用各种方式出售,好用作下一程的旅费。我佩服这样的阅读者,因为他们既是或大或小的流动图书馆,同时也是勇于割舍的文明传递者。但我做不到这样,尤其是近年,买的书多了,朋友赠阅的书更多。这些书一旦读完,就成了一个需要占据空间的立方体。我常发愁自己没有能力专买几间房子,好把读完的那些书很隆重地收置在那里。更令我发愁的是,来到自己手里的书,有很多其实已不值一读了。更可怕的是,这样不耐读的书正越来越多,颇有从四面八方淹没我之势。但我不能轻易处置它们,那毕竟是一本书啊,何况上面显要处还有作者的题赠和签名。而在旧书店里,我最吃惊的是发现作家的签名题赠书。每次去,总能发现几本。有些书扉页上的题赠双方我竟然都认识。每当这样的时刻,我会莫名其妙地激动,又悄悄地为他们双方脸红。
我把这样的事讲给朋友听。朋友却很淡定,说书既然不读了,总是需要处理的啊。又说他的朋友,曾经在孔夫子旧书店买回过自己的签名书,并因此与那个卖书的人绝交。还有一个更绝的,是个喜欢逛旧书店的老作家。他从旧书店买回了自己的签名书,然后在上次签名题赠的下方,再次题赠并签名,然后在自己组织的饭局上,第二次把这本书送给了曾经的出卖者。
在旧书店,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我找的那本书究竟藏在哪里。事实上,这又不是个问题。因为真正的淘书人不会带着一个确定的书名赶往旧书店。淘书的意义正在于你不知道究竟哪本书会突然出现在眼前。这里面有惊喜,同时也有遗憾。比如一本意想不到的书忽然出现,你却发现它只有上册,或只有某书系中的一本,那么下册和其他的同系书在哪里呢?这样,我的问题就有了意义。而旧书店里的翻找大多数时候是徒劳无功的,唯一的安慰是你带着强烈的兴趣和耐心又度过了一段既闲暇又无聊的时间,同时,在狭小的空间里像一个劳作者那样时蹲时站,锻炼了身体和眼力。最终,你还能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下次来,说不定就会找到那一本。但真到了下一次,你其实已经忘记曾经的念想,带回家的往往是另外一本和上次完全无关的书。
店老板是了解淘书人的。每次,他都用方言和妻子说,那本书如果来了,记得给这位顾客留一下啊。这话他说了好多年了,但也只是说说,旧书们从来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