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0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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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版:夜光杯 2025-11-20

在漓江,想起钱起名句

喻军

某次去桂林参加年会,抽空游了漓江,还随身带了速写本。是日细雨霏霏,上电动竹筏前,向岸边商贩买了件一次性雨衣披身上。竹筏上的装备倒也简单,两排塑料椅,能容20来人,顶棚一张大油布,前后左右无遮挡。可惜阴阴其雨的天气,写生颇为不便,为了有合适的览景,我特意坐到最易着雨的竹筏靠前位置。

随一阵马达的轰鸣,竹筏漂入江中,两岸苍翠的山峦如画卷般徐徐展开。我不住地擦拭被细雨打湿的镜片,同时笔不暇挥,勾画出一座座山形、一处处房舍。可不一会儿,有些线条即被雨打湿洇开,成了一摊摊水渍。行至江心,群山环峙,波平如镜,岸边蓬蓬竹林极富墨韵感,分明是入了李可染的画境。五峰并驾的“九马画山”过去了;黄牛峡、望夫石也闪过了,左前方一道黄褐色的崖壁,似泼了油彩一般鲜亮,是为著名的“黄布风光”。

雨势初歇时,竹筏缓缓停靠滩涂,这是行船途中可供游客短时休整的所在。甫一登岸,即闻袅袅乐声从扩音设备传来,再随舒缓的节奏归于沉寂,回头找同船的游客,大多不见了踪影。许是竹筏上没有卫生设施而各奔所需去了吧?我再次掏出速写本,站在护栏边作静态写生,那透着绿又泛着青的山峰,仿佛都打起了精神,变得富有表情了起来。忽然,脑中有如电光石火一般,跳出中唐诗人钱起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省试湘灵鼓瑟》)来,不正与眼下之所见、所感情境互通吗?“余音”者,“曲终”也;游客“各奔所需去了”正是“人散”。至于“打起精神来的”诸峰,更与“江上数峰青”的意境契合。钱起的妙句,如有神通般地映现眼前了。

以后我在各地、各国的游历中,常感与钱起诗境相合者。只不过场景切换到了“云中”(黄山)、“太湖”(洞庭西山)、“狼五山”(南通)、黄石国家公园(美国)、富士山(日本)、云顶高原(马来西亚)等处。尤其在雨霁初晴、登高览胜之时,钱起的诗境恍若在场,以至于没有其他的名句可以替代。

钱起何人?唐“大历十才子”之首也,湖州长兴人。五言排律《省试湘灵鼓瑟》是其应试之作,写的是湘水女神在江边鼓瑟,对葬于苍梧的夫君舜帝表达无尽的哀思。传说钱起凭此诗中了状元,我以为不然,此说法源自《唐才子传》,并不严谨,但钱起凭借此诗进士及第,恐无争议。唐代科举实行“诗赋取士”,开元、天宝年间,发掘出如祖咏、储光义、王昌龄、常建、王维、刘长卿、萧颖士、李华、岑参等大才子。然策论、帖经也要考的,恐非诗人的强项,故仅凭一首诗即中状元几无可能。而钱起此诗虽有两个“不”字犯了重字,由于尾联实在出彩,主考官李时认为瑕不掩瑜,依然擢为诗赋头名。钱起这辈子,也算是“好句用在了刀刃上”,后此诗还被当作试帖诗(也叫“赋得体”)的范例。那么,这两句诗究竟好在哪里?妙在何处?个人认为好在“微妙”二字上。以“曲终人不见”反衬“江上数峰青”,构成不露痕迹的语境转换。“青”在这里既是形容词,也当动词用,让人恍觉江上诸峰也如听曲者,有色彩强弱或表情变化,既有虚灵之美,也是诗意的提纯和诗美学的延伸。

说起来也是有缘,去年我游长兴,路过雉城镇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台基山遗址公园。那里大树葳蕤,芳草如茵,却并无任何史前遗迹,只矗立一块石碑,显示这里便是史前遗址。石碑无甚可观,却一眼瞥见远处树丛中有尊古装人物石像,趋前一看,竟是钱起。一块大理石底座上,钱起大袖宽襟,身姿颀长,呈风骨凛凛的文士模样。不过煞风景的是,紧邻钱起像的左侧长椅上,正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位鼾声如雷的中年男士。由于取景受限,只好把钱起石像拍成竖长形,事后还略作修剪,虽说效果不佳,也算不枉此游,权当箧中留个资料。

钱起字仲文,初为秘书省校书郎、蓝田县尉,后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代宗大历中为翰林学士。钱氏系唐时名门,大书法家怀素在《自叙帖》中有“从父钱起”一句,什么意思?即怀素是钱起的侄儿。他10岁出了家,俗姓钱,字藏真。世人多知其法名而少知其俗名,故很少知道他与钱起的叔侄关系。而“从父钱起”四字,不难看出他对这位长辈充满敬意。钱起也曾在诗中提及怀素这位侄儿:“释子吾家宝”,对怀素的激赏之意溢于言表,引以为钱氏家族门楣之荣耀。

对诗人而言,能有一句见称后世者,千人难遇一尔。虽说钱起存世诗作四百余首,不能算少,也不算太多。然仅凭这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便足以在英英如云的唐人诗群中,位列“麟角”之流。而我的漓江之行,正可谓无意中触发了有关此诗的记忆“开关”,名句一跳将出来,即与漓江山水形成一种审美的闭环。且在我思绪的展开中,唤起所有似曾相识、兴之所至的灵性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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