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陈不旧

陈仓

每个人的名字都寄托着父母的厚望，也包含着对人一生的暗示。

孩子出生前，我为了给他起名字，真是费尽了心机。某一天，看到密密麻麻的人流，我突然灵光一闪，提出了一个“蚁”字——蚂蚁是我最喜欢的生命了。

我经常会遇到蚂蚁，有的在中午，有的在半夜，有的在熙熙攘攘的路上，有的在荒无人烟的野外，它们扛着大它们几倍的食物，义无反顾地朝前走着。它们为什么不就地解决，而要扛着食物奔跑呢？因为它们心里装着的，是大家，是群体，而不是自己。不像我们人类，在外边发了一笔横财，便偷偷地藏起来了，甚至连妻儿老小都抛弃了。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最希望托生为一只蚂蚁。

爱人补了一个“正”字，因为孩子是“正”字辈的。“正”字在《新华字典》里有十几层含义：跟“歪”相对，跟“偏”相对，跟“反”相对，还有“正直”“正当”“纯正”，以及合乎法度的、基本的、主要的（区别于“副”）、大于零的（跟“负”相对）、表示恰好的，等等。我们给孩子起的第一个名字叫陈正蚁，一只正直的正当的纯正的端正的蚂蚁，一只主要的大于零的恰好的蚂蚁，一只卑微的却有着积极心态的蚂蚁。但是，不到两天，我们就发现“陈正蚁”三个字根本无法囊括我们所有的期望。

我与爱人做了简单分工，大名由我这个父亲做主，乳名就由她来负责。当时，我们确定了孩子一生的追求就是练练书法、画点画，所以爱人想到了上海名人程十发，加上我父亲的名字叫陈先发，乳名很快就取出来了，“九发”太小，“十发”重名了，“后发”不吉利，最后敲定了“十一发”。爱人解释说，我们期望不大，就是比程十发“多一发”，也不在于“先发”与“后发”。我对于这个乳名是不满意的，因为“八”就是“发”的关系，车牌子与手机号码喜欢带“八”，买房子喜欢“八”楼，选个墓地也要挑个第“八”排。所以“发”字，太俗气了，被用得太滥了，变成了一个太累的字。我一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至今都不明白，“十一发”是指发财呢，还是十一发子弹呢？

有一天，爱人突然抚着日益隆起的肚皮说，我们家的孩子改乳名了，不叫十一发了，而叫葫芦娃了。原因是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家的孩子，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当时，电视中正在重播《葫芦小金刚》的动画片，她突然明白了，孩子长得很像葫芦娃。

把葫芦娃确定为孩子的乳名后，爱人从网上下载了一套葫芦娃的方头、方眼睛、方下巴的照片，彩色打印了出来，两张压在书桌下边，一张装进相框挂在了冰箱上。每天早上上班的路上，我们两个人便一遍遍地唱起了自己编的《葫芦小金刚》主题曲，歌词大意是：葫芦娃，葫芦娃，一根藤上两个瓜。一个是他爹，一个是他妈。葫芦娃，力气大。左手不是鸡，右手不是鸭。左手扶着爹，右手扶着妈。葫芦娃，真是一个孝顺的娃。对于大名，爱人说，你是一个大作家，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就好好完成这部三个字的作品吧。那些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只麻雀、一只虫子、一片叶子、一只蛤蟆、一块砖头、一颗石子，甚至看到一个肉包子，都会让我联想到孩子的名字。我会念叨，陈麻雀，陈蝴蝶，陈叶子，陈蛤蟆，陈砖头，陈石子，陈包子，陈飞机，陈垃圾。念着念着，就有点晕乎乎的了。别人听了，以为我要让天下万物都跟着我姓陈似的。

下班回到家，吃饭时会想到陈米，洗碗时会想到陈碗，洗手时会想到陈手。我与爱人都是中药的推崇者，中药治好了她的腰椎间盘突出，怀孕前我们还用中药调理了多年，我的老家塔尔坪满山遍野都是中药，我是采着天麻、灵芝、苍术、柴胡这些药材，把自己给一点点养大的。于是，我想到了陈皮和陈艾，但是陈皮和橘子皮无异，陈艾是我母亲和哥哥坟头上长得尤其茂盛的一种野草。这两样，说是中药，其实就是“废物”，用来取名字明显不合适。

爱人启发我，什么东西越陈越好？我说，那只有酒和瓷器了，这两样东西都是不怕时间的。酒越陈越香，某名酒三十年陈酿，已经几十万元一瓶了；瓷器越陈越值钱，家里若有个明清时期的青花瓷，恐怕就能换一套房子。于是我提出了几个相关的名字，陈酒，陈酿，陈醇，陈瓷，陈瓦，陈陶。爱人说，陈酒太直接了，像个酒鬼；陈酿，容易把酿与娘念混；陈醇感觉不错，不过已被上海一个艺术家用掉了，步人后尘而难超之，这是很悲哀的；陈瓷，感觉有点反应迟钝的意思，像是个傻瓜，上海话叫戆大；陈瓦，宁让玉碎不要瓦全，瓦永远都是牺牲品。

我与爱人对陈陶是非常满意的，于是上网搜索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同名同姓的。我们一查就傻眼了，陈陶竟然是唐朝有名的大诗人。我说，那就叫陈小陶吧。爱人说，起码应该叫陈大陶吧？爱人又启发我，衣服怕旧，食物怕旧，房子怕旧，人更怕旧，连石头也是怕旧的，有什么东西是不怕旧的呢？我想了想，酒也罢，瓷器也罢，都会受到时间的伤害，至于酒越陈越香、陶瓷越久越值钱的说法，都是人们一种欲望的体现。在时光中，谁也躲避不了“陈旧”，但是“陈”了没有关系，只要依然“不旧”，愈旧而弥新，这才是人生的大哲学。

我突然冒出了三个字：陈不旧。爱人在网上测试了一下：陈不旧（吉），能孚众望，成就大业，名利双收，盟主四方。当我与爱人抚着肚皮“不旧儿，不旧儿”叫得正欢，有一天外出散步时，在电梯里碰到一位老太太，她伸手摸了摸爱人的肚皮，说这么硬，应该是个儿子吧？我与爱人突然醒悟，果真是个少爷也就算了，如果是一位千金小姐呢？

当时离预产期已不到半个月了，再起一个女儿的名字预备着肯定是来不及的。我与爱人干脆咬咬牙说：“就叫陈不旧！因陈而不守旧，还管什么男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