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波
此生竟也有幸拜见过一次施蛰存先生,近距离晤谈半个小时。那是1988年10月30日一个晴朗的周日下午,陪同中国台湾地区来的诗人罗门和林耀德去愚园路上的施府拜访。
其时我在复旦大学台港文化研究所供职。那时两岸开通不久,陆续有文人来访。罗门是中国台湾地区卓有声誉的诗人,担任“蓝星诗社”的社长,1966年以一首《麦坚利堡》获得菲律宾总统金牌奖,出版诗集十余本,自负很高,年届六秩,斑白的上唇须很有情致,瘦削的身躯上有一颗总是微微仰起的头颅。林耀德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微胖,文绉绉的台湾腔,已有近十本著作出版。10月29日晚,身兼台港所所长的副校长庄锡昌在复旦第九宿舍的51号(前校长陈望道的故居,一栋掩映在绿荫中的鹅黄色两层小楼,其时被改为复旦的高级招待所)宴请海峡对岸的两位,请来了中文系的元老贾植芳教授和中文系主任陈允吉教授等来作陪。我在当天的日记中记道:
“晚宴后贾又邀请两位去其寓所坐谈。贾是一位极好的人,亦健谈,尽管素不相识,居然能谈得很投缘。话题是从蓝星的创始人之一、贾在四十年代的朋友覃子豪开始的。贾热情地邀请两位于11月2日晚上在其寓所吃饭,两位欣然接受了邀请。”
我在日记中没有记到的是,当晚贾先生建议罗门等去拜访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文坛硕果尚存的施蛰存先生。施先生的大名两位也早已耳闻,林耀德尤有兴趣,贾先生当即打电话给施先生,对方慨然应允,贾先生当即修书一封,作为介绍。于是,翌日我的日记中,有了如下的记述:
“然后去了华师大教授、三十年代名作家施蛰存处。林和我都想去拜见他。贾昨日为我们修了一封介绍函。施先生已八十多岁了,住在愚园路旧式公寓的一处房子,与孙子孙媳等同居,住处并不宽敞,也稍稍有些杂乱。施先生很有礼貌地接待了我们,聊谈了一些诗坛近况。施先生很直率地表示了他不太喜欢新派的先锋诗。坐谈约半小时,我们即告辞,因小车尚在楼下等候。施先生虽已年过八旬,可谓鹤发童颜,记忆力极好,视力亦佳。他不承认自己是什么新感觉派小说家,他认为这是后人乱封的。我们一起照了几张相。”
1988年,上海的老房子还完全没有整修,从愚园路进去的那条弄堂,已有年代的风尘,施先生的住所,也有些陈旧,印象中,光线也不明亮,但施先生的那张脸,和蔼慈善,目光坚毅而明澈。可惜当初照的相,我一直未得到相片,我那时没有照相机。
施先生中学时耽溺于宋诗,进而又迷恋唐诗,尤其醉心李商隐,从之江大学,读到上海大学,自东瀛返国不久的田汉在那里兼课,两眼朝天地给他们讲过西洋文学,后来又转入大同大学,1926年秋,再进入震旦大学与诗人戴望舒等一起攻读法语,一起创办文学杂志《璎珞》,写小说,写旧诗和新诗,皆有可观者,出了四本小说集,因《将军底头》等而被楼适夷贴上了“新感觉派”的标签,但他自己一直不承认。27岁时主编综合文学刊物《现代》而引起各界的瞩目,是中国新文学史上一个熠熠闪光的名字。1957年因言获罪,于是不响,埋首碑录金石之学,文稿盈箧,1977年复出,1985年出版《唐诗百话》,九年后我在复旦工会的特价书摊上购得此书,置于枕边,晚寝前翻览数页。后来又购得陈子善等编选的《施蛰存七十年文选》,2013年购得《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皇皇两大卷,这差不多是上海文坛的半部百科全书。施先生八岁时移居上海,在沪地生活了九十余年,一生浸淫东西,学贯两洋,慈眉善目中潜隐着铮铮风骨,是文人的楷模,也是海派文化的集大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