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南京,媒体人)
那是40年前的事了。母亲在无锡乡下一个叫方桥的古镇上当内科医生,带着我住在医院后面一栋老旧的木楼里。乡下电压不稳,到了夏天车水灌溉的忙季,经常拉闸停电。某个停电的深夜,母女二人刚要睡去,只听一阵嘈杂,“快来医生救命啊!毒蛇咬伤人了!”
往楼下一看,火把烈焰腾腾,乡民们已用简易担架抬来了中毒者。母亲一跃而起,飞奔呼喊:“谁有鞋带子,借用一下!”伤口在病人的小腿上,母亲用递来的鞋带在其膝盖上方奋力扎紧,继续喊:“快去借几个强光手电筒,马上要抢救,火把下面看不清!”这个号令传出去几分钟,镇上所有的手电筒都借来了。
母亲争分夺秒,用消毒手术刀切开伤口挤出毒血。怕挤得不干净,她还令人取水来,自己蹲下去,用嘴使劲吸吮残余毒血,尔后吐出,再漱口。接着,她给病人注射了抗毒血清,且守着病患留观了一晚。
一条生命被挽救了。过了半个月,有位六旬老太带着两大坨刚从泥地中起出的生姜和一只小篮子,坐在宿舍楼梯口候着,一定要见母亲。得知老太太是那中毒汉子的母亲,而她的小篮子里装着答谢医生的鸡蛋,母亲无论如何不肯收。老太太说:“我打听过了,你家小娃儿有百日咳,趁着伏天还没过去,生姜冲蛋是个能治病的偏方!”说完,放下篮子掉头就跑。母亲叹息:算了,收了她的礼物,她心里踏实。等我回娘家去,买了无锡酱排骨,再到她家回礼吧。
从那天起,辛辣的生姜冲蛋就成了我的晚饭,让我“闻姜色变”。母亲想加点红糖调一调味道,但当时唯有产妇才能凭证明在供销社买到红糖。没料到,翌年二月初,老太太又来了。这次,她不仅带来了自己炮制的生姜片,还带来了三块形同方砖的红糖块——老太太开荒种甘蔗,请妹夫做了摇把榨汁机,她架起大锅来熬糖、过滤、翻模,才成就了这报恩用的红糖块。
折磨我多时的百日咳被这偏方治好了。如今,我依然记得,红糖块又甜、又暖,沙沙的口感,厚重饱和的香气。它就像老太太温厚粗糙的手,轻抚过我的头发和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