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5日 星期三
赵志文的十年“文本行动”
第72版:文化 2021-12-13

赵志文的十年“文本行动”

姜浩峰

“文本行动”个展现场。摄影/龚鹰

上图:《发生2017-11-27》(布面丙烯)与杂志素材。 摄影/陈晨

上图:11月13日,艺术家赵志文在开幕式上致辞。摄影/陈晨

所谓“文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描绘”的也就是赵志文的本来之心,对艺术的挚爱……

主笔|姜浩峰

“这幅画,你知道最费精力的是哪一部分吗?”站在两人多高的大画幅作品前,对着画面中的孟晚舟、飞机和欢迎横幅等等,赵志文却移步到红毯那一片区域,“整个红毯,我反反复复画了20多遍呢。”

自11月13日《文本行动:赵志文的绘画艺术》在可美术馆开幕以来,受到持续关注。这家位于上海青浦区练塘镇金田村地界的乡村美术馆,持续收到不少参观预约。观众络绎不绝,其中有美术业界人士、艺术爱好者,更有不少新闻界朋友。原因在于——此次赵志文个展,展出的是他近十年来以新闻报道为对象,以绘画行动做反思的作品。这些作品看似是在用绘画的方式记录新闻事件、新闻报道,然而又试图超越记录这一行为本身。

艺术不在彼岸在此岸

现为上海出版印刷高等专科学校艺术设计系教授的赵志文,20世纪90年代初本科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之后硕士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可他一度在出版社供职,甚至主要从事图书策划等工作——这些工作尽管多多少少与美术沾边,却并非美术创作。

赵志文有画室,可这也难解他的绘画之渴。譬如在上班的地方,零碎时间,他仍想创作,怎么办?十年前,也就是2011年的夏天,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赵志文拿起画笔,在一本白样书上画了起来。“当时我主要策划的还是一些画册、图画类书籍。因此,那时候做的白样书大多是铜版纸的,表面很光溜,也不吸水。铜版纸看上去挺括,然而大多数画家并不喜欢拿铜版纸来创作,如果选择纸张的话,他们会选择铅画纸、水彩纸之类。”赵志文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可那时候,办公室里多的是这些白样书。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我就用它来作画。考虑到纸张和保存的持久性,我选用了丙烯颜料来作画。”

这样因地制宜,不免让人想起了吴冠中当年“粪筐画家”时期的所为。虽然十年前赵志文的境况和吴冠中当年,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然而,如此过画画之瘾,这股劲头何其相似?吴冠中当年在农村,在村前村后寻找素材,在“藤蔓交错、瓜叶缠绵的海洋中,摸索美的规律和生命的脉络”。而赵志文呢?也终于为白样书这一形式找到了内容。

第一个映入赵志文眼帘的是单位刚发的雪糕——就画它了。然后是窗外的风景。再然后是坐在对桌的同事。然后,如同吴冠中在乡村发现什么就画什么,赵志文在办公室所见,每天变化最多的就是不断送来的报刊,特别是其上的新闻。当然,还有电脑和手机屏上不断刷新的新闻。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赵志文开始日复一日地在这些新闻报道中求索绘画素材。

赵志文“文本行动”个展分为四个系列——“绘本”“册页”“互文”“日记”。其中的“绘本”《发生》十年系列,就是他从2011年夏天画雪糕开始,日复一日地在白样书上作画的成果。也可以说,这摆放在展厅中的九本白样书形制的作品,是一个统一且有生命力的整体,其作为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目前也仍在延续。看着封面上看似随手写的“2011-2012”“2012-2013”“2013-2014”“2015”“2015-2016”“2017”“2018”“2019”“2020”,有人问赵志文:“那么‘2021’呢?”转念一想,2021年还没有结束,有关2021年的白样书绘本创作,自然也还没有结束。

前些年,有人看了赵志文的白样书绘本,希望为他策展。也有买家看中了绘本中的单幅作品。可赵志文既不参展,也不单张售卖。“别说拆下来单张售卖,即使整本整本上拍场来卖,我也不答应。”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赵志文斩钉截铁地答道,“这些绘本,相当于见证着我的生命历程。我正托朋友,陆续将这些绘本的封面用羊皮重新装帧,之后的创作也将采用同样的装帧形式。当我最终老去的时候,看到书柜里整齐摆放的几十本绘本,会有满满的幸福感,它们是属于我个人的文献记录,我会觉得来到这个世上,没有白走一遭。”

记者所见,具体来说,白样书绘本,自第四幅开始,其绘画内容就是当时的新闻事件,特别是媒体焦点所对之处。难怪赵志文不愿意将绘本拆将下来展览、售卖,其本身就是一个整体——纸张的正反面都有绘画与文字。譬如2011年10月初,赵志文画下了一幅黑白的作品——中间部分画面较亮的空间,是美国苹果公司的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像,其下则是“NASDAQ”(纳斯达克)字样。“其实,在乔布斯于2011年8月24日宣布辞去苹果公司行政总裁时,我就画了一幅有关他的作品。然而,我真没想到时隔不到两个月,他就因胰腺癌去世了。”赵志文向记者说道。如果不是翻看他的绘本,一时间,在碎片化的脑海记忆里,未必所有人都能立即想起乔布斯离开人世已经整整十年了。赵志文于2011年10月31日在绘本上补写了一篇手记,题为“天妒英才”,接着他还摘抄了一段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的演讲。其中有这么一段:“你们的时间很有限,可以不要将他们浪费在重复其他人的生活上。”

某种程度上说,赵志文是乔布斯这句话的实践者。在赵志文个展开幕式上,有艺术家如此说:“赵志文十年如一日如此作画,这种形式,让人学不来。”活出不一样的精彩,而这艺术不在彼岸,就在赵志文的生活中得来。

赵志文个展的策展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夏可君说:“当代绘画面对被技术取代的压力,无论是摄影与报纸,还是媒体与手机,都在威胁着绘画的存在。但赵志文的创作,用行动来表达绘画的价值——面对事件的可重述性,尤其感知的真理性,反而获得了存在的尊严。”

博采众长开出自己的花

在赵志文个展的“册页”部分,能读出中国传统绘画册页的感觉——除了纸本丙烯图画本身以外,还有题跋。这一部分,主要以国际国内时政类大新闻作为题材。譬如2020年5月7日,一名为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及当时的“第一家庭”服务的总统贴身随从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次日,时任副总统彭斯的新闻秘书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而此人的丈夫又是特朗普的高级助手。赵志文画了一幅题为《白宫陷落》的作品。值得注意的是,赵志文用或浓或淡的笔墨,通过文字记录了这一新闻。那字体给人以似曾相识之感——似乎在敦煌写本中就见过这样的笔墨。而《白宫陷落》的主画幅上,自由女神像这一元素上,有个四方的明黄色的小框。与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封面上的黄框不同,赵志文只将黄色框框定在画面的焦点位置。

当然,也有作品,赵志文采用了整幅画面外套一个黄框,显示的大约是整幅画就是焦点;还有作品譬如2021年5月28日所作《布林肯首访中东》,画面中则有两个焦点黄框,一个对准了布林肯,一个对准了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难道这起新闻事件还有两个焦点?赵志文说:“一些相机的电子对焦程序中,在焦点转移过程中,就会刹那感觉出现两个框框。”摄影师在拍摄的过程中或许会感觉到相机的对焦系统在移动,在工作,可对一张摄影作品的欣赏者来说,未必会有焦点移动的感受。这样的感受,在赵志文的作品中却能够久久品味。

按照夏可君的说法,赵志文的丙烯作品,“让我们看到新闻事件的即时性与绘画的持久性之间的张力,看到图片与绘画的差异,这些带有里希特式的照片画法体现出一种现实主义的反思性”。如果看赵志文个展的第三部分“互文”,就更能理解夏可君的说法了。譬如他选取报纸上的新闻图片,作为创作对象。却又不是完全完整地再现。夏可君称之为“体现时空置换的反思性:从照片的政治短时效果到绘画持久的观看,深入到颜料之中的触感,以及不可抹去的痕迹,但又似乎随时可以被撕掉,一种微不足道的卑微感,又让绘画触动我们的心弦”。

在展览现场,记者所见,譬如在一幅有关美军撤离阿富汗、阿富汗民众站在喀布尔机场铁丝网外翘首以盼的作品前,与墙上挂着的画映照的是地上放着的一个涂刷了白色颜料的箱子,箱子上放着有关新闻的报纸版面。“原本,学术主持蒋正根老师考虑将报纸也挂在墙上,可后来他发现还是放地上更有感觉。”赵志文对记者说,“当我们想到了将纸箱最外一层的纸撕开这个点子时,首先是我自己尝试着撕,感觉不行。原因在于我是学美术的,撕纸时有一种下意识的预设的概念,撕出来的纸一眼看得出挺‘专业’的。而在这个环节,我宁可摒弃所谓的‘专业性’,于是我就请了一位非美术专业的朋友来帮我撕,之后就达到了‘自然’的效果,而这撕裂的白纸箱和上面摆放的碎片式的报纸图片与墙上展示出的作品则成为了浑然一体的全新作品。”

从赵志文的作品里,可以读到许多艺术门类的元素或者影子。

譬如行为艺术:他坚持十余年如一日地画画,且是在铜版纸的白样书上作画,本身就堪称行为艺术之一种。

譬如波普艺术:尽管他并不是如西方波普那般通过工业复制进行表现,可他画报纸,且在画面外缘描上类似Pad外框的框线,或者在框线上画上电视品牌标记,或者以“编辑:子文”这样的落款来模仿报纸版面,很具有波普性。

譬如装置艺术:在展厅地上放置的外表手撕效果的纸箱,或者看似随意堆在展厅一角的单幅作品集合。

譬如影像艺术:在小幅丙烯《日记》系列,体现过去两年来疫情导致的世界危机时,在作品边上,挂着一台电视,滚动播放着作品中所呈现的当时的新闻报道。

至于中国画的元素,除了册页、题跋等以外,在具体技法上,赵志文也有所摸索。譬如孟晚舟归来那幅画作的红地毯,赵志文用丙烯颜料作画,类似西方绘画丹培拉的那种技法,却也有中国画工笔重彩的感觉。“这幅作品,我是借朋友的画室完成的,主要原因是画幅比较大。当时,我把画布铺在地上,进行勾描。然后作画。”赵志文说。

如今能够驾驭如此大画幅的作品,在赵志文看来其过程殊为不易。他感觉,他这一辈“60后”画家,看到中西绘画精品真迹的时间比较晚,早年只在印刷并不精美的画册上看过,这造成脑际框定的绘画概念与西方油画传承下来的画法有不同之处。当看过原作真迹以后,赵志文才有豁然开朗之感——原来,很多西方名作在印刷品上看似刻画得非常精细。“当我看到原作时,才发现,其实他们也就是大处勾描,不用细之又细。”赵志文说。而在随心的表现方面,如何让技法跟随自身的想法走,如作曲家谱曲,如诗人写诗,那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感觉,才能让笔墨达到得意处。有关孟晚舟归来那幅作品,红毯自然是赵志文的得意处,而最得意处,却在飞机机头前方一抹黄色。这似虚似实的一抹色彩,究竟画的是什么形与物,赵志文本人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如果让他再画一次,他都未必会在此处如此表现。而在创作大画幅作品的同时,他的已历时十年的“文本行动”还将继续。所谓“文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描绘”的也就是赵志文的本来之心,对艺术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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