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专栏作家
Columnist
读书,写字,旅游,锻炼
一个时代总会在受其影响最小、离它最远、因而也受难最深的人身上打下烙印。
很多年前,我一位朋友去欧洲玩,回来后给我看她拍摄的一段视频,那是以色列雕塑家丹尼·卡拉万的作品,在西班牙的布尔特沃海边,像一个滑梯,沿山坡而下,金属封闭起来的走廊,里面是一级级的台阶,走下去到尽头是一道玻璃幕墙,透过玻璃,你可以看到大海。她告诉我说,1940年9月,本雅明逃到布港,在这里自杀了。她那段视频,停留在玻璃墙外的海面,所以我看起来有点儿走投无路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卡拉万的作品一般都是纪念碑,以色列的大屠杀纪念馆就是卡拉万设计的,他在世界各地设计了很多跟犹太人相关的纪念作品。这件“本雅明纪念雕塑”是在1994年完成的,名字叫“过道”或者“走廊”。这件作品有一句铭文,写的是“记住那些无名之人比记住那些名人还要困难”。
本雅明这个人,我还是略知一二。你知道北京有一个单向街书店,最早开在圆明园边上,有一个很漂亮的院子,院子里有核桃树,有躺椅。我记得书店里面很窄,墙上有本雅明的肖像(记忆不一定准确),但“单向街”是本雅明一本书的名字,用这个名字来命名书店,肯定会让人想到本雅明。我还看过他的一些书,看不太懂,但有些句子,看过之后印象极深,比如,“人类遗产被我们一件一件地交了出去,常常只以百分之一的价格押在当铺,只为了换取现实这一个小铜板”。
三联书店很早以前出过一本“本雅明文集”,叫《启迪》,原书的编辑是汉娜·阿伦特,汉娜·阿伦特写了很长的一篇序言,其中有这样一句,“历史像一条跑道,有些竞赛者跑得太快,消失在观众的视野之外。”阿伦特说,一个时代总会在受其影响最小、离它最远、因而也受难最深的人身上打下烙印,普鲁斯特、卡夫卡、本雅明都是这样的人。简单来理解,总有人适应时代,如鱼得水,人们也会关注这些时代弄潮儿,但有些倒霉蛋,知道自己不能适应时代,这一类人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困境,哪怕这困境要把他碾碎,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我虽然看不太懂本雅明的文章,但我喜欢这样倒霉蛋啊,本雅明自己说,“做一个有用的人于我永远是一件丑恶不堪之事”。那他想干吗呢?进行诗性的思考,想事儿。很多文艺青年,都不想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都想没事儿瞎琢磨。但是,“思”这个事情可不容易,过精神生活可不容易。
本雅明绝对是个loser,他拿了一个博士学位,想当教授,但大学里的教授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他出生在富贵之家,娶妻生子,到三十多岁还在啃老,不能养活自己,很多时间要靠老婆的工资生活。20岁赶上了一战,30岁赶上了魏玛共和国的通货膨胀,40岁赶上了纳粹上台,到二战爆发终于扛不住了。他一直靠写文章挣点儿小钱,居无定所,生前发表的作品不多,有一个宏大的研究计划,但也没能完成。他要过一种纯粹的精神生活,家里总贴着圣徒画像,看着是靠大脑生活,可也管不住自己的欲望。
本雅明出生在富贵之家,如果处在平安时代,他天天琢磨事,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活方式。顶多也就是和他爸爸闹闹矛盾,偏偏他生在一个动荡年月,那种与时代格格不入之感就更强烈。本雅明成年之后的生活略显笨拙,他本有机会过上稳定的知识分子生活,本有机会早点儿逃到以色列或者美国,但他就是笨笨地拖到了最后一刻。这种失意者和局外人的形象,其实很让文艺青年喜欢。所谓浪漫主义者,就是喜欢那些看起来要失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