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
专栏作家
Columnist
读书,写字,旅游,锻炼
“极简主义是那些有空间和金钱的人才能创造的东西。”
1990年,一位名叫津月(Kyoichi Tsuzuki)的年轻摄影师开始拍摄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东京,他的镜头对准东京的数百套公寓,拍摄了许多人的生活空间。这些照片结集为《东京风格》,要说这些图像有什么“风格”,那就是拥挤和杂乱。在这本画册的英译本序言中,津月说,外人痴迷于日本的极简主义,但那是“日本爱好者的幻想”。外人喜欢无印良品、喜欢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而后以为日本美学就是简单、极简主义和克制,但实际情况并不如此。东京有许多住宅和小店铺,都拥挤杂乱。
且慢,我们喜欢日本的枯山水,极简风格的寺庙,还有他们的俳句,连诗歌都这么简单、克制,但津月说,极简风格的寺庙和枯山水,都是排斥游客排斥他人的,“极简主义是一种建立隐私的方式。你无法分辨那个人穿什么或吃什么”。他说,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富人都可以奢侈地生活在干净的空间里,而穷人不得不在狭小的空间里生活,没有办法隐藏他们的物品。当你有钱建造一个空间时,你才可能使它的功能单一,“极简主义是那些有空间和金钱的人才能创造的东西”。
文化评论家松冈写过一本书叫《The Method Called Japan》,他说日本文化向来有加法和减法两个维度,茶舍或禅宗花园、能戏和日本舞踊、和歌和俳句,这是减法的符号,祭节花车、歌舞伎舞台、日光东照宫神社的华丽炫耀造型,则是加法的符号。
我们去日本旅行的时候,会为这两个维度的美学所吸引。但是居家过日子的时候,就需要减法了。有好几本畅销书,比如Marie Kondo的《改变生活的整理魔法:日本整理和组织艺术》(2011年)和Fumio Sasaki的《再见,事物:新日本极简主义》(2015年)都将杂乱定义为对心理健康和精神成长的严重威胁。这些书在中国很受欢迎,但是,这些书起初都是为杂乱的日本人写的。其中,最为著名的概念就是“断舍离”,新词danshari,来自瑜伽术语,指放弃世俗的依恋,如果你不能重组社会,你可以重组你的衣柜。
早期的西方人也喜欢日本的极简,他们把“普遍缺乏奢侈品”视为一种超越,这样可以摆脱消费主义的影响,但有一位叫Morse的西方人说,缺乏东西与其说是美学的产物,不如说是经济学的产物,日本早期的极简,就是匮乏的产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里,日本是一个远不如现在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在那个时段里,日本家庭充满了各种电子产品和娱乐设施,随身听、卡拉OK机、录像带播放器、电视、立体声、无数的玩具、视频游戏、卡通、漫画等等。90年代,日本经济泡沫破灭之后,人们开始重新审视他们与消费的关系。到2000年,才有人把整理术这样的自助图书和日本国内的清洁传统相联系起来,这些图书号召人们丢弃不需要的东西。
马特·阿尔特,是一位居住在东京的自由撰稿人,他提醒我们注意,当日本提供了减法的路线图时,它也给了我们一个杂乱的愿景。不整洁的空间也有魔力。阿尔特造访吉卜力工作室,他说,那里是一个光荣的烂摊子,满是木架和厚厚的书,空间的焦点是一张坚固的古董桌子,上面堆满了参考资料,上面还堆满了便条、一罐钢笔、画笔和油漆,准备捕捉一些新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