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7日 星期五
上海之于邵艺辉,就像纽约之于伍迪·艾伦
第43版:文化 2024-12-02

上海之于邵艺辉,就像纽约之于伍迪·艾伦

阙政

上图:邵艺辉(左)、曾慕梅(中)、钟楚曦(右)在金鸡奖红毯。

右图:电影上映期间上海多地都有主题打卡活动,图为虹口区甜爱路。

上图:《好东西》探讨了当代都市男女关系。

由于电影里的对白较多较密,交流又充满机锋,不时金句迭出,现在已经有人称邵艺辉导演为上海的伍迪·艾伦——确实,二人的观众画像可能也是比较一致的:城市中产或小资,喜欢文艺。

记者|阙政

年初,一部《热辣滚烫》横空出世,女导演贾玲斩获了今年迄今为止最高电影票房;年末,一部《好东西》口口相传,在公映还未正式开始之前就不胫而走,得到交口称赞,又是女导演邵艺辉继《爱情神话》之后的新作。

女子力,这是今年影坛让人眼前一亮的力量,也是电影里让观众为之深深共鸣的“好东西”。电影《好东西》是《爱情神话》的“平行篇”——如果说《爱情神话》是对70后女性爱情观的回望,那《好东西》就是直接触达尖锐的新女性群体。

“让你开心、愉悦的,或者是让你感到平静幸福的,就是好东西。”邵艺辉说。

从前,历史是“history”,而《好东西》的英文片名,叫“herstory”——女性导演正在书写属于自己的女性成长史。

从边边角角打破刻板印象

很多观众夸赞《好东西》轻盈可爱又高级,把都市男女关系拍到了next level。为什么《好东西》会让观众觉得“在讲一个很新的东西”?其实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从边边角角直到内核核心,处处存在“打破刻板印象”的巧思。

比如很多女性电影会讲女性从蒙昧到觉醒、从压抑到反抗的过程,当故事到达尾声时,角色会有所成长——但邵艺辉却说,《好东西》的起点就是“觉醒的女性”,“我希望去探讨的是,如果所有人都更包容、更友善,也更聪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很多共识,那么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新的问题”。

比如电影里有单亲妈妈王铁梅(宋佳饰)这样的女性角色,别的电影拍单亲失业、单亲育儿,通常会苦哈哈的,陷入一个悲惨叙事来博取同情,但邵艺辉就不这么做,她让王铁梅一下子就找到了新媒体主编的工作,还是女强人——可她同样也不希望王铁梅刚跳出苦情片又陷入“独立女性魔咒”:“在社交平台或影视里,我们总是在强调一种很厉害的大女主、很完美的女强人,八面玲珑面面俱到,非常强悍。我觉得这很不真实,这种形象的频繁出现也会给现实生活中的女人很大压力,让人觉得‘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做到,我却做不到,我肯定很失败’。”

所以她把王铁梅刻画成一个爱逞强,追求完美,妈味很重,同时强悍外表下也脆弱也柔软的形象。“很多对事业型女人的描写就是将成功男人的做事方式生搬硬套到女人的身上,我并不希望如此。她就是当下的新女人形象,她搞事业的方式不会像男人一样强势或有男子气概,而是更为温和、有爱、幽默。”王铁梅是“铁”和“梅”的组合,“铁是很坚硬、强悍,还有点冷漠的品质,梅又代表了女性化的一面,比较柔美。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女人不用复制男人,也不用彻底地女性化,在一个中间地带就好”。

从前都给人“很美很飒”印象的钟楚曦,这回在电影里饰演的角色“小叶”却有出人意料的脆弱。这也打破了观众对于某个女演员的刻板印象。“小叶这个角色最大的特点就是又缺爱又缺妈又缺家,什么都缺。只要给她一点点爱,她就会特别感恩和满足,甚至会涌泉相报。因为自己缺失太多,所以她会尽可能地爱所有人,仅仅为了得到那么一点点的甜头,就会无限放大别人对她的好。因为她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是不值得爱的,哪怕别人伤害她,她都会觉得这是正常的。这种缺爱的人是很惨的。”

即使男性角色,邵艺辉也不想把他们工具人化。“前夫哥”在影视剧里通常没有什么好形象,但邵艺辉找来帅气的赵又廷演前夫,人设也从不尊重女性,变成“随时在学习女性主义并且积极要求成长”,于反差之中带来巨大喜感。而饰演小马的章宇,从前在文艺片里给人冷硬不好惹的感觉,在《好东西》里却是“小奶狗”形象,邵艺辉说,也不希望他就是一个工具小奶狗,而是赋予他一种很少年很有自己态度又有点幼稚的感觉。哪怕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渣男”眼科医生小胡(任彬饰),邵艺辉同样不希望他“只是被简单地贴上‘海王’或‘渣男’的标签”,“我希望他能演出一种‘我真的爱所有人,但我真的对每一个人都是真爱’的感觉”。

观众或许很难发现,有些群众角色,比如外卖员、修理工,也由女性出镜饰演。“因为我在拍《爱情神话》的时候就发现,对于很多职业,我们总是不假思索地会想到对应的男性画像,或者我们在找群演的时候时常会优先找男性。但我觉得传媒其实对人的影响是很大的,大众传媒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一种视角,或者说一种对世界观的认知塑造,所以如果我们从小看到的都是男生在送外卖,或者男生在干体力活,那么自然而然会在观念中认为女生干不了这个活——但其实生活中的确是有这样的女性群体存在的。即使是在影片的边边角角,我也希望能让观众看到这样一群女性的存在。”她甚至把王铁梅请的搬家公司都命名为“袋鼠妈妈”而不是“袋鼠爸爸”。

你正直、勇敢、阅读量大!

《好东西》和《爱情神话》虽然在剧情上没有关联,但两者的风格很是相似——戏剧性不强,吸引人表达生活况味的举重若轻。

这种生活感,可能来源于邵艺辉导演本身的成长经历。王铁梅之所以姓王,因为邵艺辉的母亲就姓王。“王铁梅母女的设定有很多是我自己的经历——我妈就是一个和中国传统父母不太一样的女人。在我小时候,我妈就会让我在墙上画画,其他同学的家长看到之后都会特别惊讶,因为我们家墙上全被我画得乱七八糟,我还带我同学一起来画,但我妈就特别支持我。从小到大,包括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工作也不挣钱,什么都不干,一事无成颗粒无收,但是我妈从来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所以电影里,王铁梅的女儿王茉莉(梅婷的女儿曾慕梅饰)也被鼓励在墙上画画。

邵艺辉来自山西太原,“很普通的家境,从小没有什么钱,但是我妈一直都是倾尽她所有的资源让我快乐,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我学习的时候不会要求我学习好,我长大也不会要求我找工作,包括也不会催我结婚生子什么的。对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开心健康,我觉得这种妈妈是非常难得的,她在我人生中给了我非常大的支撑”。

和王茉莉一样,邵艺辉从小也是被妈妈夸大的,甚至夸到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夸张:“我妈老是夸我,夸得我都不信了。从小她就觉得我是天才,什么都很强,我去跳舞就是跳舞天才,我去写作就是写作天才,这种过多的夸赞可能有点不走心,也不太好,所以我自己常常会不相信,甚至我还总在怀疑自己。”

妈妈的性格是大大咧咧的,而邵艺辉比较敏感,从小心思就重。“即使我妈已经对我这么好了,我有时候想起小时候,每天都在失眠的那种感觉依然很深刻。因为我觉得童年是特别难熬的过程,感觉自己很容易仅仅因为别人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很焦虑、失眠和内耗。所以我也塑造了一个和我有点像的很敏感的小孩。同时我写小叶这个人物,也是因为我小的时候希望有一个这么体贴或者成熟的人来做我的朋友,和我说一些很不一样的或者很关照我的话。”

从电影里从未出镜的小叶母亲身上,她感受到一种不该被称为爱的东西:“如果一个人爱你,会让你特别痛苦、自责和愧疚,让你觉得很灰暗,甚至让你抑郁,实际上这就不是爱,我们应该发明一个新的词去定义这种东西。”电影里小叶最让人心疼的一幕,就是反问:这个世界上难道有不爱孩子的母亲吗?不会有的吧?——王铁梅听了低头不语。观众席上传来抽泣。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很多人的痛苦,甚至更大的灾难,可能都源于他一直在纠结:我的父母难道不爱我吗?如果不爱我的话我算什么东西?如果连我亲生的妈妈都不爱我,那世界上还会有谁爱我呢?这有时候对人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和一种彻头彻尾的崩溃,但是只要我们能认识到,这些都没关系,可能有些人就是天生运气不好,但是我可以走出来。”邵艺辉说。

在采访中,她也谈到了自己的爱情观和育儿观:“现在比较觉醒的女性,她除了会追求当下的吸引,也会追求真正的理解。因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很孤独很渺小的,我们都很需要别人理解自己,也想深入地去理解他人,这个过程会让我们觉得作为人有很多美妙的体验。我其实也不太知道别人追求什么,但我只能说我和我身边的女性朋友,都追求的是当下的一种快乐,喜欢就是喜欢这个人本身,不会想把这种喜欢跟任何东西绑定。爱情是必不可少的,但它肯定没有那么重要,算是非常必要的调味料。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最希望孩子拥有的是正直、勇敢的品质和阅读量。其实王茉莉这个孩子的人物逻辑也基于此,她能经常说出一些很有智慧的话,也是因为她很爱看书,一个爱看书的孩子就是会有很多思考,这种思考和反思对于自己来说很重要。”

想起电影里王铁梅对女儿说的台词:“你正直、勇敢、阅读量大!没出过国旅游有什么好自卑的!”

男人可以成为真正的女性主义者

看片时观众席上不时爆发出超大的笑声,但是大家也心知肚明,在轻松愉快的表象背后,《好东西》想探讨的问题其实很多,探讨得也颇深。

女性觉醒以后还会遇到什么问题?邵艺辉说,很多很多。觉醒的女性还会恋爱脑吗?我们如何在保证自己主体性和独立性的同时,投入到恋爱里?没有雌竞的女性友谊应该是什么样的?两个女人带孩子是不是会解决掉一些问题,与此同时会不会出现新的问题?如果小孩只是想做一个观众,我们是应该尊重她的想法,还是鼓励她去做台上的人?现在很多男性也一直在进步,对性别议题和女性主义都有所学习和了解,那如果是这样的男生,女生就会喜欢他吗?两人在一起会不会遇到新的问题?——她觉得这些都很值得去讨论。

在她看来,上海也是一个很适合讨论这些问题的地方。“上海是一个非常包容、多元、丰富,很现代也很国际化的城市,在这里不论男女都会对女性更友好、更尊重,是一个很适合女性发展的地方。《爱情神话》因为讲的是上海本土人的故事,所以肯定是在上海拍摄,而《好东西》虽然讲的是在上海生活的外地人,但我觉得故事里女性生活的部分,与上海这个城市的氛围和环境也很适配。”

上海之于邵艺辉,就像纽约之于伍迪·艾伦。由于电影里的对白较多较密,交流又充满机锋,不时金句迭出,现在已经有人称邵艺辉导演为上海的伍迪·艾伦——确实,二人的观众画像可能也是比较一致的:城市中产或小资,喜欢文艺。

《好东西》和《爱情神话》一样,都有一段非常出彩的“饭桌戏”。饭桌上二男三女,七嘴八舌,锋芒毕露,剑拔弩张。“我个人好像比较擅长、也比较喜欢写很多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所以我写剧本的时候,老是不自觉地让不同的人各自带着不同的事情或不一样的视角而聚在一起,然后大家聊一些好像和个人无关的事情。我觉得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个人的趣味。”

邵艺辉是一个非常善于用“性转”来表达荒诞感的导演。上一回在《爱情神话》里,她安排女演员吴越讲出了那句男人的名言:我不过是犯了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这一回在《好东西》里,她又安排男演员赵又廷在饭桌上讲出女性主义者的名言,比如“女人总是在做无酬劳家务劳动”时,宛如上野千鹤子上身。

在生活中,尤其大都市里,不难见到几位女性聚在餐桌前,一起聊聊上野千鹤子或者田岛阳子的女性主义观点。但是这些话语一旦由一个男人(赵又廷)讲出来,就产生了90%的荒诞——因为你知道这种场面在现实中发生的概率低于10%。“前夫哥”上线之后,被观众起了个贴切的名字叫“父权表演艺术家”。

“我觉得赵又廷老师真的把前夫的角色演出了一种很可爱、很憨直、很真诚的感觉。你真的会怀疑他是真的很理解这些理论,还是只是在讨好,他演出了一种我们都没法分辨真假的感觉,可能跟他生活中也是很幽默的人有关。”邵艺辉说,“其实不只是很多女人想要搞事业,也有很多男人本身就是很喜欢家庭,但是我们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就是男人要搞事业、要出人头地,这也是被刻板的性别印象所束缚了。因为一定是有男人就是更喜欢做家务、带孩子或做饭,更享受家庭生活。所以男人压力也很大,他会否定自己,觉得‘我不能这样做男人’,在这种社会意义层面和社会标准下,‘我这样就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或者‘我这样就不像男人’。更和谐的关系是:可以大家商量好更适宜彼此的分工。”

在电影里,她还设计了一段把听声音和家务结合在一起的情节:钟楚曦饰演的录音师,给电影里王铁梅的女儿播放各种声音片段,让她猜猜是什么声音。女儿猜的“暴风雨”,其实是妈妈煎鸡蛋的声音;女儿猜的“沙漠”,其实是妈妈给她刷鞋的声音;女儿猜的“龙卷风”,其实是妈妈晾晒衣服的声音;女儿猜的“挖掘机”,其实是妈妈收拾房间的声音……女儿以为的自然界宏大景观和声响,其实是生活中最不起眼的小事组合。但是邵艺辉说,“并不是只有宏大的东西才值得书写,家不是自己就能干净、清洁、整洁,是有人在你看不见的时候不停地做这些事,你才能干干净净走出来。我们绝对不应该看不起家务劳动,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电影里设计这一段——我希望大家可以探讨一种新的分工方式,我们的评价体系也要跟着当下潮流和结构的变化而变化”。

虽然有小部分男性可能在看片时感觉到“被冒犯”,但邵艺辉强调,拍这部电影并非想要将男女关系对立:“理论学家说,人人都应该成为女性主义者,因为女性主义的对立面不是男人,而是父权制的结构性问题,这种结构性的问题也一直在压迫着男人。女性主义在解放女人的同时也在解放男人,他们会知道应该和女人团结起来,才会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好。所以我觉得男人可以成为真正的女性主义者。”

她最希望大家看完电影都可以拥有愉悦和放松的感受,“也希望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看完都可以产生一些新的思考,能以一些不同的角度去重新看待自己或身边的异性。其实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大家能好好地多交流多了解,愿意打开内心用更包容的心态去理解我们目前不懂的东西,就会融洽很多。很多时候不是女性主义或父权的问题,只要我们多去学习和了解,成为更友善的、更开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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