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专栏作家
Columnist
爱好美食和收藏
不能吃的水果,却能登大雅堂,这话要在成年后才能理解。
昆山巴城的老顾快递来一箱大闸蟹,还有一大包煮熟的老菱。数年前与朋友去巴城老顾开的老街酒楼吃大闸蟹,餐前小吃是一大盘老菱。巴城人把它叫作“老湖菱”。我喜欢吃老菱,一咬两半,再将两瓣白肉咬出来,粉答答甜津津,有一种山野气。老顾至今记得我喜欢吃老湖菱,几乎每年秋天要寄来飨我,其实菱肉淀粉含量高,我不能多吃。
小时候,每至入冬后,街边的南货店就要架起锅子煮菱,也叫酥角菱,一口大铁锅可烧三四十斤,锅子上面盖一条灰扑扑的小棉被,四角下垂,只露出一条缝,让白茫茫的热气袅袅逸出,路人远远就能看到。
老菱很便宜,一角几分就可买一斤,没有一个孩子不喜欢。不过看女孩子吃老菱真叫人肚肠发痒,她们用一枚发夹从菱的蒂部探进去,挖呀挖呀,将粉状的菱肉挖出来送进嘴里,这样可以消磨整整一个下午。空菱壳晒干后就成了一枚轻巧的哨子,但我从没听人家吹响过。
从小在苏州吴县长大的叶圣陶,在文章中描写了故乡小巷子里挑担卖炒白果的情景:“烫手热白果,香又香来糯又糯;一个铜钱买三颗,三个铜钱买十颗。要买就来数,不买就挑过。”最后两句颇见苏州人的秉性。
这情景我也曾见过。卖炒白果的小贩在过街楼下卸了担子,用一口直径一尺多的小铜锅炒白果,边炒边吆喝,铜铲与铜锅磕碰的清脆声音将小孩子吸引到他身边。接着,白果爆裂的声效更加惊人,随之而来就是挡不住的香气。大人架不住孩子的纠缠,也会买一些杀杀馋虫。有一次我偷偷吃了三十多颗,被妈妈发现后一顿骂:白果限量是七颗,多吃会中毒。我死定了吗?一边哭一边狂喝白开水,一觉睡醒,赛过重生。
在秋天上市的还有莲子,但新鲜的莲子在上海水果店或南货店都不曾有。妈妈买菜回来,竹篮里插了一只带柄的莲蓬头,一尺来长,有湖塘气息。莲蓬头剥开,滚出十几粒粉红色的莲子,剥去内衣,白白胖胖讨人喜欢,硬着头皮吃了一粒,有点苦,于是作罢。
塘藕也是在菜场里交易的,浑身烂泥也没有洗净,不讨人喜欢,不过家庭主妇自会挑选,什么七孔啦、九孔啦,难道她们都有一副X光的眼睛吗。妈妈买来一段塘藕,洗刷干净,再吊一桶井水来浸泡一会,切片生食。我很喜欢听一刀下去咔嚓一声清脆爽利的声音。塘藕片不很甜,但有一种凉丝丝的口感,还可以掰断后观察“藕断丝连”的效果。如果表皮残留“铁锈斑”,多半会吃出渣来。有时候老爸也会做一次桂花糖藕,看他极耐心地用一根筷子将浸泡过的糯米捅进细小的孔洞里,我内心既充满了期待,又混杂着希望他失败的恶念头,因为妈妈总是数落他的浪费,而我总是不讲原则地站在妈妈一边。
与叶圣陶是同乡的范烟桥在《谈瓜》一文里写道:“瓜有东、南、西、北四种,惟北不可食,却能登大雅之堂,与佛手、香橼并为清供。”不能吃的水果,却能登大雅堂,这话要在成年后才能理解。我在小时候见识过北瓜,形状恰似家里的汤婆子,底部收束,色呈深褐,别有一种笨拙的美,也知道这是“看果”。水果店又是怎样提升它的呢?北瓜长到一定程度后,农民会在瓜的表面贴一个剪出来的字,然后经过十天半月的暴晒,瓜皮颜色越来越深,采摘后洗一下,浅色的字迹就显现出来了。水果店把四只北瓜悬空挂起来:庆、祝、丰、收;或者是祖、国、万、岁,路人见了就能感受到一份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