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情未了

许平

去年秋天去武汉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个培训班，住东湖宾馆。

高铁五六个小时里，没想别的，全程回望一个从不提及也从没忘记的与东湖有关的段落。

40年前，那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武汉空军某部的新兵小丫我和娟，被岗哨横刀立马地拦在东湖的大门口：站住！不许进！

我们原本要随老兵们去武汉大学爬珞珈山爬小龟山的。半道我和娟改了主意，说必须先去东湖。

必须的缘由起自新兵连。拔军姿稍息的间隙，长得特像王丹凤的来自东湖空军疗养院的三班长，老跟我们讲南山与梅岭。讲多了，东湖的神秘和传奇就在我和娟的心里扎下了。毛主席“那个有白云黄鹤的地方”，就这么成了我们的诗和远方。

那会儿是叫东湖招待所呢还是已经改名叫东湖宾馆了？记不得。反正我们跟着三班长叫东湖。可是三班长偏偏忘了告诉我们，东湖是湖北的“中南海”，由某英雄部队守卫，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小半年后，我和娟第二次去东湖。那天没穿军装。这也事出有因。武汉那时驻军多，首长提醒我们出营着便装，说谁知道美帝国主义的间谍潜伏在哪个犄角旮旯？他们收集情报的法子比贼多了去，单点马路上的军人数，就能算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兵力。于是乎，缺少仪式感、又疑似老百姓的我们，再次被兄弟部队拦截。

后来大约在冬季吧，我调离武汉。又些日子后到了惠风和畅季，娟打军用内线电话给我，说她考上军医大也要离开了，临走想起还没去东湖呢。我心头哆嗦了几下，说：等……哪天吧。这个哪天隔了40年。掀开，里面的人物情节环境和语言心理神态都在。写出来，却也就这么几行字。

这次高铁驶进武汉的时候，我开始预支在东湖的日子里的心情。正那时，接到一个电话，没想到鲁院的王老莽等4位同学也来这个培训班了，他们先我到达，在花名册上看到我的名字，于是就铆在了报到处等着我。

鲁院抢戏了。心生欢喜，给“预支”暂停键，问自己：这也是一种注定吗？

住东湖南山乙所，距离南山甲所才几十米，去梅岭一号也就几百米。三班长说过，那是毛主席在东湖的家。

翌日早早起。风日清美。梅岭，南山，我独游，不逢一士，只有鸟声。

偶闻歌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听不清歌词，却想到了“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和“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觉得这样的旋律就该有这样的词儿。

沿湖边走。清风荡微波。从前只知白云黄鹤，这会儿才知还有屈原泽畔行吟、刘备磨山祭天、鲁肃沙洲葬马、李白湖边放鹰……荆楚文化的霸气、狂放和凌云，直教不会作诗的我，那刻也想取酒石上斟，举杯咏赞：天问阁前参屈子，磨盘碑下拜朱公。

自此，课下须臾不离东湖。从梅岭一号到南山甲所，从甲所到百花，再沿湖边回，每天膜拜一圈。时或与鲁院同学同行，于是留下不少照片，一起背诵“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的模样让我想到新兵连更想到了娟。

大门口40年前的那棵树还在，已经长得老高老高了，我仰着脑袋看到它在白云间摇呀摇成了黄鹤。当年我和娟就在它跟前生生地把眼泪给憋了回去。没见着当年叫停我们的岗哨，也没法打听，都不知道他姓名，连模样都画不出来，估摸着该花甲年了吧？兴许都当上将军了呢！将军可曾记得他枪下的两只惊弓之鸟？

芳华不再，东湖却永驻。我的故事鲁院同学当题材琢磨，我却做诗与远方怀念。我说怀念有时候是不可言说的，言说有时候是不达意的，永驻就好。

离开东湖的前一天傍晚，我在湖边久立。雨后岚光亭榭绿，风摇树影透花红。我仅为湖所贪吗？

鲁院同学轮番打着电话问我在哪儿，催我回屋茶聊话离别。

王老莽建了个小群，征求群名。我想了想，发送五个字：东湖情未了。

这个己亥末庚子春，荆楚大疫，武汉封城，那天见电视里又一支解放军医疗队登机挺进武汉。泪目间觉得娟在里面。心下柔软。可我不知到哪个群里去微她。

今夜这个寂静的时候，隔着千里，感念东湖当安好，三月是否笑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