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论道

彭瑞高

庚子年入夏，想不到天气这么难过，不是阴雨连绵，就是溽暑如蒸；加之疫云不散，令人身心两黯。就在此时，吴四海兄寄来《论语与算盘》一书（日本涩泽荣一著，吴四海、陈祖蓓译），开卷畅读，如沐凉风，酷热之躁，席地而净。

四海兄是我多年球友，近来打球不多，聊天却不少。聊得最多的是《论语》，而且是日本人心目中的《论语》。

说的是35年前，四海兄刚入职电视台，台领导接待一位来访的日本青山先生，四海兄担任翻译。台领导一句客套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四海尚能应付；不料青山先生是“论语通”，接下来他与台领导对话，几乎全是“子曰”，诸如“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四海兄一时反应不过来，难免搁浅。厚道的青山先生，善意一笑，拿出笔来，直接与台领导“笔谈”。见证了这场意外的会谈，四海兄方知《论语》在日本文化中的地位，也掂出了自己分量。这一点，甚至促成了他以后专门赴日深造。

眨眼三十年过去，四海兄又陪同当年领导访日。此时青山先生早已作古，而日方负责接待的，正是青山先生当年秘书川畑先生。川畑先生一见吴四海就说：“青山社长生前有交代，要赠你一书。”如此郑重其事，究竟是一本什么书？返沪后不久，书终于收到，四海一眼看出，信封上的字迹，正是故青山先生18年前的手书；而拆封所见，正是日本“近代资本主义之父”涩泽荣一所著《论语讲义》！

想起青山先生关于《论语》的一片苦心，四海不禁泪目。此刻的他，已不是那个刚刚入职、初出茅庐的小伙，而是读完了关西学院大学社会学博士前期课程，并在上海电视台成功创办日语新闻节目《中日之桥》，成了一位资深的金牌主持人。这些年，无论在上海、在东京、在关西，或是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学留学时期，他一直在追问、在探索：为什么《论语》在日本有那么大的影响？它与日本究竟有什么关系？它是如何影响日本文化和日本人道德观念的？……涩泽荣一遗著在上，30年来沉浮于胸的那些问题，忽如心灵感应，一下子都似有了答案！

在那些乘兴执笔的日子里，四海兄常与我坐在乒乓桌畔的长椅上，畅叙日本人心目中的《论语》。有两件事印象深刻——

一是涩泽荣一先生一次重大的人生抉择。在决定仕途去向的关键时刻，涩泽遵奉的圭臬，正是孔子说过的意思：“以进则进，以止则止，以退则退”。那时曾有人劝说涩泽荣一出任日本大藏大臣和日本银行总裁，但都被他谢绝了。这位《论语》信徒清楚认识到，人如何决定自己的出入进退，是非常重要的，一味安于本分，固然有问题，而耽于名利，盲目冒进，更是大忌。用“涩泽式的幽默”说起来就是：“既然已经在实业界给自己挖了一个适合自己的洞穴，也就没有必要爬出这个洞穴了”。在这个“洞穴”里，他面壁苦修、全力奉献，最终成为日本工商界精神领袖，以致日本政府去年宣布：“最大面值一万日元纸币头像将更换为涩泽荣一”！

二是涩泽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武力冲突”。那是他33岁，血气方刚之时，正担任大藏省总务长之职。当时“出纳修正法”出台，是采用西方簿记法，金钱进出都用传票制度替代。这一改革，引起出纳局长的反感。某日出纳局长竟粗暴推开涩泽办公室门，兴师问罪，此人越说越激动，后来竟挥拳扑向涩泽。涩泽身有武功，敏捷闪过，而出纳局长却不知所措、踉跄欲倒。涩泽喝道：“这里是官署，不要乱来，请自重！”出纳局长这才回过神来，悻悻退出。

说起这事，四海兄与我都不禁莞尔。身怀功夫的涩泽荣一以柔克刚，事后还宽宥对方、隐人恶名，并以此作为“君子必争”之例，可见一个“恕”字，在日本君子身上曾产生何等智力！

文武之道，亦使四海兄本人如获神助。今年上半年，他一边忙着翻译《论语与算盘》、拍摄八集之多的同名系列纪录片，一边还不忘苦练球技。在风靡全市的“红双喜乒乓赛”中，他一路奋战，荣登季军之位。可见沉重的庚子之年，也非全是丧气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