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地铁十五号线通车时

潘修范

清晨出门天没亮。那天是上海地铁15号线通车日。地铁站就在小区门口，六七分钟，抬脚便到的一小段路，却叫我心特别地跳。

15号线“华东理工大学站”2号口所在地是我家乡的“南高头田”（简称“南高头”）。“南高头”下一条河朝东流进浜湾里，那里有我母亲的坟。“南高头”上修筑过国民党据守上海的碉堡。农业学大寨平整土地，碉堡拆除，小河填没。后来，周边造起了铸造厂、刀具厂。之后，改建商品房，成为住宅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先人不会想到地下会通火车，大家也没承想地铁会通到“南高头”。老家楼下宅，宅西傍着1920年修筑的“百年沪闵路”（即现在的“老沪闵路”）。1952年沪闵路边建起“华东化工学院”。1956年开通了从徐家汇至上中路的50路公交车。说到50路，有个小插曲。最初，家乡北有第六牧场站，南有化工学院站，一南一北相距甚远，处在中间的楼下宅乘车很不方便。于是，父亲写信反映情况，公交公司采纳意见，在两站居中点设了“招呼站”。那时，从徐家汇到六牧场票价一角，到化工学院一角五分。后设的“招呼站”票价也是一角。为省五分钱，师生大多选择从化工学院东门进出，在“招呼站”上下车。不久，父亲再去交涉：“招呼站、招呼站，有人招呼停，没人招呼不停，这不妥当。”之后正式改名“二号桥站”。几十年来，公交有变化，线路有增加，但父亲争取的车站一直原址没动。

新中国成立后，家乡发生了巨变。楼下宅通电、通水，新楼房鳞次栉比。上世纪八十年代征地，大大（祖父）进厂成为工人，拿上了退休金。阿奶多次出席公社、县两级代表会议，回来常说：共产党本事大，到处搞建设。

上海世博会后，不知哪天，父亲听说要造地铁15号线，经过家乡，通往顾村公园。这可是一桩大事体。顾村（我们称“顾家宅”，现在顾村公园内还设有一座“顾家宅桥”）是娘舅家。过去走亲眷，去顾家宅要乘三部公交车，一部长途车，没有大半天辰光到不了。虽然都是上海郊区，一南一北，十里不同天。我们这里叫祖母是阿奶，顾村则称祖母为亲娘。阿奶与亲娘，两老人坐下聊的都是新社会新话题。

2016年，地铁15号线正式开建。父亲三日两头去工地看看，有时坐上小半天，回来跟我讲：今后去顾家宅，听说只要一个钟头，真不敢想象。路面开挖，交通受堵，遇到有人抱怨，父亲好言相劝：这是暂时的，眼光要放远看。当我将规划中的“百色路站”经学校代表提案改名为“华东理工大学站”的消息告诉父亲时，他啧啧称赞：这名字好！父亲对名称很敏感。1994年房地产开发，楼下宅原拆原建，外来施工队听不懂本地话，以讹传讹，工地竖起“娄林住宅区”牌子。别人看了无所谓，父亲却火气上来，找施工队纠错。施工老板怕麻烦：牌子竖了，图纸也标了，为两个字犯得着改吗？见讲不通，父亲大热天跑去莘庄向上海县地名办反映，随后又到房产公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农业合作化时“楼下宅”和南面“柿子园”两个村名，首尾字连缀，组成楼园生产队，流传有序。何况“楼园”名称好，既是楼房，又近植物园，对楼盘销售也有好处。终于，“楼园”两个大字镌刻在老沪闵路边高大的牌楼上。

年届九十的父亲私下里多次向我吐露心声：大大阿奶跟你娘走得早，没看到过地铁。我也不知道能勿能看到地铁来楼园？遗憾的是，父亲没能等到地铁开通的一天，他也走了。

所以，通车首日，我无论如何要代大大阿奶、父亲母亲好好看看家乡的新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