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尚龙
至今也没有完全想明白,一场完全“人设”的约会,怎么会走调的。走调的程度,以前有句俗话叫做屋里也不认得了,我则是相反,走调走得只认得屋里了。
一个多月前,上海香港三联书店总经理路培庆兄,邀我到三联书店讲座连带签名售书,很配我胃口的。尤其是,三联书店,以前的旧书店,离开我的旧宅,仅仅相隔两条弄堂,闭了眼睛也摸得到。培庆兄就此揶揄和激励双关:在三联讲讲淮海路,还有啥人比得过你?
轿子抬上去了,也要对得起轿子。讲座和签售做了很多次,想有点新意。我请“燕子姐姐”陈燕华一起来,她有号召力,而且陈燕华是我向明中学的同学,对淮海路自有“燕子”的温情。
还想再加点“浇头”。很多年没有见到光明邨弄堂的邻居了,突然有点牵记了。我想请他们来,不管现在是否还住在光明邨弄堂,只要曾经与我们马家为邻,我便送一本我的书。
消息通过三联书店的公号发了出去。我不知道有几个邻居会看到,我不知道他们、还有喜欢淮海路的读者会不会来。其实,我真正不知道,更是没想到,这场讲座还没有开讲,已经走调了。
活动当天上午,王丽萍打电话给我,她要来参加。我一边感谢,一边心里惬意。王丽萍正准备写下一部电视剧,恰好是邻居题材;她说要来看看我和我的邻居。后来回想起来,王丽萍一直夸赞我的创意,我顺着竹竿,自己都淡忘了讲讲淮海路才是下午的“主角”。
“主角”好不容易登场,但是很快让出了C位。三联书店仅能摆放三十个席位,活动还未开始,已经有百把人挤在店堂。还有过路人,不晓得有什么网红事件发生,隔着橱窗张望。
老邻居比我还早到。年龄相仿,一眼就认出来了,并没有激动人心的拥抱高叫。不知是谁很平常的一声“阿龙”,把我眼泪水叫出来了,我没有“近乡情更怯”的诗意,想屏,不过没屏牢。
“浇头”升级热炒了。我和老邻居被大家要求一排站立,足足有几分钟,任凭眼前几十个手机单反拍照,有点像国际峰会了。有人挤不进前排,索性到店外隔了橱窗拍照。淮海路人轧人地方很多,这一天三联不输给光明邨的。
我和这些邻居将近二十年未见,邻居之间也大多如此。虽然很熟识,但是显然不属于亲昵。几十年前亦是如此。因为煤卫独用,邻里间少了纠纷,也缺了热络;包了馄饨分享是没有的。见到年长者叫一声,遇到平辈点个头,便是礼仪了。好起来好煞、吵起来吵煞的脾气,是要被人家笑话的。至于小喇叭,搬弄是非,厚皮,恶形恶状,也有,不多,至少我们这些众邻居,一个也不是。
虽然彼此间谦和,不过家家人家还是暗暗较劲的。有政治身份优劣,有经济收入高低,最重要的较劲,便是子女的读书了。一弄堂都是年纪差不大多的孩子,读书好坏,最能体现一家人家体面的。1964年,我的大哥考上了大学,成为光明邨弄堂几年间唯一的大学生。我父亲母亲不喜炫耀,但是儿子考进大学,弄堂里每家人家都知道的,父母亲脸上有光的。从此,厚道争气的大哥,便是我一生的坐标了。
峰会集体照拍好了,陈燕华开始评点。面对我的这些邻居,也包括现场很多淮海路的人,陈燕华说,我都不认识,他们面貌各异、身份不同,但是隐约之中,是“面熟”的;“面熟”,熟的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的腔调,这大概就是住在淮海路的缘故吧。
我答应要向每一位邻居送我的书,邻居却是诚心捧场,买好了我的书,我也要面子,于是真的是买一送一了。邻居都买书了,陌生的读者岂肯落了下风?那天的签名售书,签到书卖光不算,还有读者留下名字留下钱,书店再去补进,我和陈燕华又去签了名。
曲终人散邻居在,大约是把三联书店当作村口的老槐树了。
活动结束后,我还是思忖活动的走调,以一个比喻了结。原来只是一碗光面,加个浇头,不承想老邻居这个浇头,是“三虾面”的浇头。好在,浇头好吃,面也吃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