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2日 星期日
牛劲——孺子牛、拓荒牛、老黄牛(纸本) 念想(外一首) 杨贤江与《学生杂志》 “职业革命家”与“知行合一” 余温、宿墨残色及其他
第19版:夜光杯 2021-05-25

余温、宿墨残色及其他

龚 静

烹调时,我比较喜欢以余温处理一些食材,比如水煮蔬菜鸡蛋,大火沸腾几分钟后熄火,留锅中余温静置,食物变得更加酥软;比如蛋炒饭,略添了水的炒饭在翻炒后熄火,留滞片刻,热锅稍稍蒸发了水蒸气,蛋炒饭软硬口感正好;炖汤之类更适宜以余温来把握,喜欢炖煮一段时间后熄火以余温与食物耳鬓厮磨,虽然不像小时候见外婆用草窠来焐食材,道理相似,食物和余温融合了,也就有了情感,一段辰光后,再武火文火,汤水里的食材自自然然抵达汝之所愿所味。

平日画画时常留下宿墨和残色,我不马上清洗,倒不单单是为省简颜料,实践中发现别有效用。熟读汪曾祺其人其作者一定晓得汪先生常用宿墨画画,他说自己写字画画本是遣兴自娱,“不暇研磨,只用墨汁。写完画完,也不洗砚盘色碟,连笔也不刷。下次再写、再画,加一点墨汁。”一幅画于1985年11月21日的“水仙”上题款“曾祺以宿墨画此”,后1990年又以宿墨画过水仙金鱼,并题诗“宜入新春未是春,残笺宿墨隔年人”,不过他在《七十书怀》文中写到“用宿墨,只是懒,并非追求一种风格”。宿墨形成的焦痕有一种湿墨没有的内敛和枯劲之感,于汪曾祺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并非一定是对中国画传统技法“用墨七法”之有意承传,窃以为在汪先生,技法是一定要有的,但写意抒怀才是他的书画“生意满”。对黄宾虹而言,用宿墨却是有意而为的,黄宾虹尝言“浓淡破渍泼焦宿”,七十四岁后,他喜用宿墨,擅长在浓墨处再积染一层宿墨,使画面黑里透黑,且以秃笔皴擦,枯劲痕涩,别有一股苍苍之味。

宿墨因久放,开始脱胶,比较黏滞,且有结块感,弄得不好也容易枯硬污浊,如果使用,一般以水化之,以我个人实践体会,水分恰当的话,写在泥金纸上比一般墨汁浓郁发亮,皴擦在生宣淡墨上,有一种突显的生机感。但处理时偶不注意,毛笔时易沾上墨粒,落纸不经意间沾染,擦掉,留痕,倒不如随便,瑕疵也无妨。辛丑早春时陈学妹看到我发在友圈的宿墨字,留言“求”。学妹是客气了,吾等习字者岂敢为人写字?不过既不为书法计,就斗胆了。还是以宿墨写了她喜欢的三个字“不完美”,发现“完”字宝盖头还是沾上了小米大小墨粒,似乎真正应了“不完美”,告诉陈学妹,彼此一笑,也许日后一则回忆抑未可知。曾经在一幅淡墨黑底上以宿墨尝试皴擦山壁,初始感觉太干硬,墨色略滞,反复几遍,托裱之后观察,感觉宿墨的干硬感倒是彰显磊磊山壁,也突显夹壁而流的溪涧,油然而生意外之喜。宿墨和生机就这么彼此成全。

而盘碟里的残彩当然是不能一弃了之的,藤黄朱红胭脂朱砂或者曙红,点滴残留,融合起来,确能表现印象派光影之效果,亦然秋色斑斓的光色杂驳,或者调和一些昨夜剩下的群青,也可以皴擦出斑驳的山色,于此不必拘泥于三原色、对比色或协调色,大胆去调和就是。残色会给人通常之外的欣悦,杂驳却让人眼前一亮。多年前,常将用剩的油彩刮在卡纸上,上过油彩的卡纸好比做过了底色,方便下次绘作。有时,无意之中残彩就是一幅作品。记得2008年曾无意偶得一幅残彩纸本油画。那天晚上,将一些灰、土黄、紫、蓝糅合刮于卡纸,大多横向线条,完成后,一看,竟然有种暗夜中向更深处的感觉。复取刮刀,以最深的黑色油彩,在画面上横竖刮了几条,再加白色柠檬黄点滴,宛然倒影,停泊的船于静夜中浮现,微动的波影和灯影绰绰着,颇有现代感。色和色,和身心的呼应创生,快乐不要那么快,冉冉而持久。

少时成长的环境还是熟人社会,观察和体验中的人情世故总不免留有一些余地,不那么绝对。即便尖锐,大多懂得后退,大多数熟人或陌者的行为举止也多有余温,不那么人一走茶就凉。虽然茶总是要凉的,和人走不走没啥关系。诸如聚会消散彼此到家后的问安,事情完成后依然的牵挂,日常寒温问候……等等,留有余地的人际关系使人体感适宜,彼此相生尊重感。快节奏的现代社会,尤其智能手段广泛使用之当下,效率是高频词,常听到说不结交无用的人,也时有体会有事有人无事无人之情形,初始尚不习惯,甚或讶异,不过慢慢也释然,生活匆忙,时间有限,人无时间无耐心轻挑慢拢,至于踏春秋游,好像也变得像某种规定动作,抑或有意无意受了舆情的蛊惑。AI时代,做有余温的人是自己的事,能遇见有余温的人是幸运,好好珍惜。石黑一雄笔下的克拉拉倒是一个有余温的AI人,可是,她的主人却在克拉拉完成使命后,弃之如敝屣。对人类怀有希望,但对人还是不要深怀期待。你有你的余温,你的宿墨残色,与之相生而生的呼应,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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