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
三舅不是我的亲舅,是我外公弟弟家的老三,村里人都叫他三哥,我们隔着辈分叫他三舅,走了有三十多年了。我不满十八岁离开家进军营,跟他接触的日子其实很少很少,可他总时不时入我梦来,梦的都是些非常琐碎的事情。
我家穷,父亲在水库上捕鱼,就母亲一个劳动力挣工分。她苦苦忙一年,年终生产队结算,家里还是要倒贴百把块钱,才能把全家人的口粮称回来。又遭邻居陷害,父亲毅然决然搬出老宅砌房子,欠了一屁股的债,母亲常常以泪洗面。因此,我十三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就教我钓甲鱼卖。
放学回家,书包一扔,就背个竹篓到稻田里捉土田鸡。吃过晚饭,穿鱼钩,九点多钟,就满村野找圹放钩。十三岁年纪太小,外婆不放心,敦促三舅陪我去放钩。三舅是个壮劳力,耕田、割稻、挑粪、担河泥……什么重活都干。晚饭后,他最想的是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可他母亲走得早,外婆的命令三舅是不敢违背的。
在村野田埂上走着走着,三舅在我身后,却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只听到打呼声。我很奇怪,就喊:“三舅,你怎么打呼啊?”
“啊,没有,瞎说。”
我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哪有走着路能打呼的。钩放掉一大半,离村也越来越远,夜深人静,身后的呼噜声更加清晰。我转过身,用手电照着三舅,只见他像个醉汉似的,脚在沉重地迈着,头在一上一下颠簸着,头向下颠时,呼声非常大。
“三舅,你走路不能睡啊,要跌倒的!”“你放你的钩,我有数。”
我们那是丘陵地带,没有哪条路是平的。再加上农田要互相引水,路上到处是引水的小沟。他说他有数,话音刚落,他一脚踏进水沟,扑通一声,栽倒在稻田里。还没等我来拉他,他骨碌一下跃了起来,手把脸一抹,说:“没事,你放你的!”
这个镜头,会经常入我梦来。
收钩,我是早上四点左右,再迟,上了钩的甲鱼就容易被村夫碰到,收走。再迟了我就赶不上吃早饭上学了。三舅照例也是跟在我后面。一次,我在一口很大的圹边收钩,突然发现对岸站着一个人。
“谁?”我大声喊。“你是谁?”三舅喊得声音更高。对面不应,只是朦胧看到那人的脑袋晃了几下。“三舅,不会是鬼吧?”我害怕了。“瞎说!”三舅的声音也有点抖。“我们走吧,钩不收了。”“好的。”三舅应声就掉头。
走了十几米,总觉得后面有脚步声。“不行,要真是鬼,听说会跟着我们回家的。”三舅又转回了身。
“你把挑鱼钩筐的竹竿给我,跟在我后面,打手电照着它。”三舅显出了男子汉的味道。他手执竹竿,躬着身,随时准备冲杀似的,朝那人走去。我气都不敢喘,手电紧紧盯着照。那人动不动就晃下脑袋。一步步走近,我们嘴里吭哧吭哧响,心好像要跳出嗓子。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啊唷妈呀,什么鬼啊,是棵向日葵。”三舅大叫起来。
我冲过去,一脚把那葵花秆踩断了。心里骂:你什么地方不能长,非光杆一棵长这里。身上还缠了扁豆藤,活像个大活人。
这个镜头也多次入我梦来。
三舅一生,如平凡农夫一样,喝酒、抽烟、打麻将,样样不落。因为经常喝醉,又每天抽两包臭香烟,常常麻将打到深夜,五十多岁就走了,走得就像沙子撒在水里,在村里面一点涟漪都不翻。
梦这个东西实在很奇怪,三舅真不能说是我真正熟悉的人。他究竟有什么能力,是什么个性,乃至长得有什么特点,我都模糊不清,可他却偏偏常入我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