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上月在上海,参加一项文学颁奖。此奖数年来的惯例,为方便交流,大会后都会安排集体出游。年轻游伴看我暮气甚重,便生误会,以为老汉满腹经纶,希望推荐书目。我其实只在十六七岁、十八九岁,学校停课、下乡插队,以及上大学的几年,囫囵吞枣地读过一点书。后来数十载,都是买得多,读得少,以致大半辈子,也未能成为合格的一介书生。十多岁时迷恋鲁迅,他说不为青年人开列所谓“必读书单”。我自小懒散,对“必读”“必做”“必信”之类,本就敷衍,从此更将鲁迅所言奉为圣旨,远离书单,年轻时不问人讨要,到老了也不给人开列。但我终归肤浅,时露好为人师的原形。看到有朋友读书上瘾,又似乎读错,便会冲动地给人建议(仍旧没有书单),以个人爱好,划出一段“现代文学”的岁月范畴。
我其实自有心得,检视20世纪前半叶,新旧文化的抵触与交融,从五四时期,到上世纪40年代,镌刻着划时代印迹。其时留存下来的文学遗产,无不历经若干轮淘洗,比如,1949年到1966年十七年的测试,1966年到1976年十年的颠覆,1978年以后的甄别。如此过关斩将,居然未能湮灭的锦绣文墨,货真价实,端的可以判定为“经典”了。这些瑰宝,显然会有一长串书目。它们留给文学的感染与滋养,一定会长存于世。我有一截金丝楠阴沉木,让木匠做成书档,又想了两句口水话,请人刻上去:你只有读,你才会写;你只有写,你才会读。可以解释为,读熟了划定时段里的精粹,你大约就会写了;当你写出一些令人会心会意的文字,便也就学会了如何在阅读中辨别浮语虚辞。如此,无论登载劣质文章的刊物有多显赫、作者的名头有多响亮,你读几段,甚至耐着性子,再读几段,只要看出句子平铺直叙,或者故作新意,或者同一个字眼近距离反复撞见,或者词不达意,或者“的”“地”“得”不加推敲,或者“的”“了”频繁亮相……尽管都是“小毛病”,但你完全可以断然中止阅读。我们当然无权苛求撰文的他人,但我们能够约束阅读的自己,文字的美妙与蹩脚含糊不得,语言的上乘与浅陋混淆不得。
小青年问我,老师,您说您买书多、读书少,现在还买书吗?我据实相告,年纪一大,脑子变懒,已久不读书,时而翻翻书橱,择书只为扔弃。当然尚有手痒之时,比如前些日子,读陈歆耕文章,此君“巧言令色”,大谈读书何等意趣盎然。又见他推许唐德刚,并被一节引文蛊惑,遂醉酒下单,买了唐氏《五十年代的尘埃》。无独有偶,不几天又赶一巧。深夜看手机,一位朋友从她黑龙江旅游客舍,发来王鼎钧一则旧文,一读入迷,竟仿佛与久远的岁月相识、相知。睡意全无,索性倚枕网购王先生“回忆录四部曲”一套。付罢书款,方获安生。
从上海回家数日,获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见告,《2023年年度散文50篇》辑入我的《叙事》。这一遴选项目,采用推举、评选方式,2022年肇始首届,挑中我的《腊肉》。连续膺选,自是快活。又似乎福分不浅,旋即再接北师大女性文学工作室知照,《2023年中国散文20家》收录我的《母亲》。家长里短的文章,能得到“学院派”认可,沾沾自喜中,又有佳音传来,我的《父亲》一文,由《〈散文海外版〉2023年精品集》吸纳。此前一月,花城出版社《2023年年度散文选》亦已收入《父亲》……
曾读《文学自由谈》一篇文章,结尾处,述说有人询问钟叔河老人:“你去世后,想用哪句话作为墓志铭?”钟老双目炯炯:“不需要的啊,等风一吹,漫山遍野,皆可是我。”字字帅气透顶,岂不就是洒脱无比、风雅至极的墓志铭吗?我等芸芸众生,张口所言,转瞬即逝。唯一遗存的可能,便是变成文字,出版问世。这等于是,哪怕人已仙游,你的文字会帮你,让往昔有迹可循。以此类推,但凡自己的文章入得选家法眼,并由他们费心印制成册,便无疑锁定一款妥帖的方式。或许某一天,你自愿或无奈封笔,载有你文章的选本,便会如同一口箱柜,成为一重“保险”,助你避免销声匿迹。哪天如有人闲来无事,触动书页,兴许就掀开钟老预想的蓬勃:“等风一吹,漫山遍野,皆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