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霏
大家庭的群里,远在贵州旅游的妈妈发来一条信息,护工来电说外婆状况不好。舅舅急忙从嘉定赶回市中心的养老院,发现外婆情况确实不好,便通知兄弟姐妹速速集合。妈妈和远在日本的小姨也急着买票返沪。可外婆终究没有等到子女们到齐,匆忙走了。
外婆已经96岁,卧床不起也已两年,一家人对这种状况早有准备。但如这般走得匆忙,却也始料未及。得到消息时,我和丈夫、女儿正坐在餐厅与久未谋面的表妹一起用餐。想到外婆连离开的日子都选着小辈们聚在一起的时机,便忍不住哽咽起来。兴致正高的女儿突然看到我的泪颜,不解地问我:“妈妈,你是哭了吗?你别哭了。你哭得好难看。”女儿着急地拿来纸巾给我拭泪。我告诉她:“太太(沪地方言,曾祖辈)走了!”“走到哪儿去了?”女儿显然不知道“走了”的引申含义。“就是死了。”我小声地说。女儿愣了一下,随后问:“哦,是变成‘骨头人’了吗?”女儿始终记得《寻梦环游记》的故事,人死了会变成骨头人去到另一个世界。我说:“是的。”6岁的女儿陷入了沉默。
我从不避讳和女儿讲死亡。一开始是因为自己罹患癌症之初,总担心可能离开女儿,所以会和她讲讲死亡。到后来,当我开始意识到中国人的生命教育缺乏关于死亡的正确态度,我开始有意识地和女儿提死亡。女儿喜欢画画,我让她画秋天的树叶,告诉她安静落下的树叶也很美,落叶会化作肥料滋养大树长出新的树叶;女儿喜欢唱歌,我给她听“彩虹合唱团”的《来自外公的一封信》。听懂了那笑中带泪的歌词后,女儿说,那个叫“杰克”还是“皮特”的外公真得很酷;女儿喜欢看绘本,我就和她一起看那种从孩子视角讲述老人去世的故事,告诉她死亡是一段旅途的结束,也是另一段旅途的开始,而爱永远都在。
那顿晚餐自然草草收场。表妹提议把女儿先送回家,女儿却表示要和我们一起去养老院。我问她:“你不会害怕吗?”女儿说:“不害怕。”我问:“太太看上去会有点难看哦,真的没关系吗?”女儿说没关系。我隐隐知道,女儿好奇为什么死亡会让从没在她面前哭过的妈妈突然哭泣。那是一种略带紧张的好奇,而最好的疏解方法,是让她亲自见证。我询问丈夫他老家的风俗是否介意小孩去看逝世后的人。丈夫说他也不太懂,但尊重女儿的意愿。于是,我们带着女儿去见疼爱她的太太,去见最后一面。
家人看到女儿来到养老院有点吃惊,好心地让丈夫带她离开房间。女儿却紧紧地贴着我不愿离开。我们就静静地站在床前。床上的老人很安静地躺在那里,微微张着嘴,就像熟睡的样子。我抚摸着她的脸,就像每一次来看她时一样。她的头发还是不久前妈妈给她理的,已经有些长长,软软的绒毛触着我的掌心,也触着我的心。我忍不住痛哭起来。女儿看着床上的老人,又看看我,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将我从强烈的悲伤中拉扯出来。我问女儿害怕吗?女儿说不害怕。我说,那你叫一声“太太”吧。女儿像往常一样,乖巧地叫了一声。我问她,你愿意握握太太的手吗?像每次来的时候一样。女儿说愿意。我们翻开层层寿衣,找到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有点凉,却还是熟悉的样子。女儿握了握太太的手,我隔着女儿的手握了握外婆的手。我知道,我们终究要放开手,手中的温度也会被带走,但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