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与芳香

陆其国

最近，收到忘年交、翻译家王志冲寄来的新著《耄耋少年：王志冲自传》。封面是他标志性照片——平躺在床上仰卧读写。因受严重的强直性脊椎炎折磨，他的身体无法弯曲，即使勉强站立在特制的小桌前，也只能支撑数十分钟，所以平躺在床上仰卧读写，就成了他的工作姿势和生活常态。老王所有躺在床上完成的文稿和书稿，最后都由他相濡以沫的妻子郑懿抄写誊清，然后邮寄出去。老王生于1936年，却称自己“耄耋少年”，可见他不向命运妥协的积极乐观心态。他说自己一生虽然艰辛，但早已习以为常，甘之如饴。

我与老王认识交往已有二十多年，曾数次听他自我调侃是“资深重残人”。就常人言，倚枕斜躺在床上看书久了尚觉吃力，像老王这样每天平躺在床上读写，该要以怎样的毅力和付出，才能够数十年持之以恒（妻子郑懿为他誊抄清稿同样不易）。王志冲是在上初三时突然患病，导致膝盖畸形，髋关节强直，腰背不能弯曲，渐渐连转动脖子都非常困难，从此他只能离开就读的格致中学。当时我国与前苏联正处于蜜月期，所以休学在家的王志冲想自学外语，俄语就成为他的不二之选——电台只教俄语。艰难学了一阵，就在王志冲觉得还谈不上有成绩和成果时，热心的母校图书馆汤老师写了篇文章发表在解放日报“朝花”副刊，称王志冲是“未来的翻译家”，这对王志冲无疑是一种激励和鞭策。这时候汤老师又将王志冲的事迹告诉了刚来到学校不久的年轻美丽的专职少先队总辅导员，由是引起这位总辅导员对王志冲的关注。她半是好奇，半是钦佩，有一次还向校方建议，可不可以请身体虽然重残，可心理特健康的王志冲同学来母校为同学们作报告。这建议得到校领导认可和支持。于是，为联系“未来的翻译家”回母校作报告，年轻美丽的总辅导员第一次走进了王志冲清贫的家。不久后的一天，王志冲就由这位总辅导员陪同，回母校作了场报告。之后，这位少先队总辅导员不时会来探望他。王志冲记得，第一次留她吃饭，他母亲为她添的“佳肴”仅是一只咸鸭蛋。就是这只咸鸭蛋，她还先挑给他母亲一点，再挑给他一点，她给自己只留了一丁点。再后来，她真正走进了王家——成为王志冲的妻子。她就是郑懿。岁月流逝，由于郑懿走进王志冲的生活，老王无论从事文学翻译还是创作，渐渐

就有了大起色。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在夫写（译）妇抄的日常生活中，他俩相濡以沫，不仅“收获”了一个健康的女儿，还收获了关于“保尔”的系列作品：除了王志冲翻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活生生的保尔·柯察金》《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书信集》外，他还出版了《钢铁情缘》《还你一个真实的保尔——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评传》等。其中由译文出版社出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发行量突破20万册。在我看来，老王在出版这本《耄耋少年：王志冲自传》前，分明已用他的生命实践，书写着“一部异乎寻常的自传”。如今这两部“自传”在我面前相重叠，我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经历的苦涩和芳香。可贵的是，他独咽苦涩，分享芳香。而说到痛苦，莫此为甚的当数2017年妻子郑懿病逝。老王说，在他们家，顶梁柱就是妻子郑懿——他一生最爱的人。如今，太意外，顶梁柱倾塌了。他翻译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全集出齐了，她竟未能看到。痛苦而又无奈地接受这一现实后，老王告诫自己，面对突然增添了十倍的困难，他不能退缩。虽然他的年龄已进入耄耋，但精神尚在少年；必须抓紧时间生活，因为一场暴病，或者一次横祸，都可能使生命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