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版的秋假

陈重阳

那时，我们村小的老师都是本村的，也都是民办。既要教书，也要照顾庄稼。每每到了秋天，村道上车马辐辏，惹得老师身在课堂，心有点慌慌的。

李老师的老婆就跑到学校，冲进课堂夺下他的教科书：“庄稼烂地里了，你倒是消停哩！”李老师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冲老婆吼：“我有我的理想，我的追求！”他老婆仍不依不饶……这时候，上面通知来了——放秋假。于是，“呼啦”一下，小伙伴们都背着书包散了，回家帮大人收秋。李老师也胳膊一挽，拉起架子车跟他老婆下了庄稼地。

田野的景象，真太壮观了，大田里尽是人，同庄稼较着劲儿。玉米威武，高过我们一大截，我们照样攀着它的秆子，咔嚓咔嚓，把玉米棒子掰下来，丢进编织袋。口渴了不要紧，玉米秆子折一节，用牙扯掉表皮，嚼其汁液，甜得像甘蔗呢。

收芝麻，刨花生，割豆子，农活的花样多。丢下书本，田野也是大课堂，学到的是劳动，还有生物。这比蹲在教室里的“纸上谈兵”有意思得多，也实用呀——芝麻浑身爬着小荚子，摘一枚，用手掰开，指甲相对一弹，小小颗粒儿，“嘣”的一声，跳入口中，清香美味；新花生，嫩嫩的，水水的，咀嚼起来甜脆爽口；在地头，架起秸秆来烤玉米，“毕毕剥剥”响着，待熟了，去掉苞衣，籽粒金黄如玉，焦，香，十分杀馋。

当然，小孩们是容许开小差的。秋蝈蝈发奋地在振翅，声音清脆地鼓荡在空气中。耐不住诱惑，我们就去捉。蝈蝈很警惕，蹑手蹑脚趋过去，它立即噤了声。不过不要紧，我们有法宝。用筷子折作两段，在其上挖些凹槽，交叉一起摩擦，像拉胡琴一样，发出“咯叽咯叽”的声响。这样，蝈蝈以为是同类在弹唱，安全警戒解除，又优哉游哉叫起来。我们锁定目标，一个饿虎扑食，将它捕获。之后，用高粱秆子编个笼，投之以菜叶、秋辣椒，捂在口袋里，跟宝贝似的。蝈蝈吃饱了，夜里白天，一高兴就唧唧开唱，这声调就是乡村的“协奏曲”，让农家小院生动了几许。

乡人普遍尊师重文。我娘会说：去，帮李老师装车去。李老师的责任田很近，老远就看见有学生在帮忙。我凑过去，李老师正把耙子举过头顶，“嗨哟”一用力，挖出一串红薯。真大啊！像个娃娃。我忽然想起来，语文课本里有篇《拔苗助长》，我和同学沫子，在春天里曾经给这片红薯“拔苗助长”。沫子一边拔一边坏笑：这是老师课本上教给我们的，怪不得谁！我疑惑：为什么李老师的红薯没有死掉呢？这么想着，脸刷地红了。

“兔，兔子哎——截住哟——”四下响起了吆喝声。听到吆喝，农人握着铁锨耙子，挥舞着，咋呼着，狗也跟着起劲儿，和人一道围追堵截。兔子诚惶诚恐，晕头转向。不过，兔子是短跑高手，贼厉害，根本逮不住。狗撵兔，差一步。兔子最终消失了，狗蹲在地上讪讪地喘着粗气。

撵兔子，是大田里的一个小插曲。

农民真是伟大，半个月的工夫，就改天换地。再看田野，立体交错的各种作物，像被剃了光头，干净利落了。接下来，土地被复耕，被播种。不几日，簇新的麦苗生出来了，绿盈盈的，秋风中抖动生命的惊喜。

秋假结束了。一节铁轨撞出的钟声震荡起来，急急如律令，我们重新又回到学校上课。

不知何年何月起，秋假取消了。童年的秋假，有秋假的童年，都成了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