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坡
一周中有一天,我的太太总要大清老早赶到学校本部,然后搭乘班车去几十公里外的校区上课。人家都是候分掐数乘上班车,她则往往提前了刻把钟。在我看来,她到底是老教师,责任心强,不肯迟到。她以实际行动教育我这个自由散漫的人:严谨严谨再严谨。
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除了怕迟到,她还想来个先下手为强——抢个前排的座位!对,据我所知,她是有点晕车。但还有个重要原因令我深感意外:班车上常常有人吃韭菜合子!这就等于拧开了液化气罐现场开烧“韭菜炒蛋”啊。那股浓郁、独特的味道,瞬间弥漫车厢,尤使处在下风头的乘客无可逃逭,当然,把它视作享受的人例外。偏偏我太太正是一个“例内”——绝对无法忍受。
我出于对老教师的爱护便提醒她:现在的学生,不仅外地的,本埠喜欢吃韭菜合子的也不少,你可千万不要在不经意中暴露自己的“好恶”,否则期终他们给你来个“差评”也说不定……
看本文标题,说“韭菜合子”即可,何必还搬个“合子”出来呢?好比坊间解读鲁迅写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那句话,显得有点多余嘛。
这就需要说明一下。合子,是北方,尤其在京津晋冀鲁豫陕等地流行的一种传统面食,品种丰富,如羊肉合子、猪肉合子、三鲜合子、萝卜合子、鸡蛋圆白菜合子、茴香合子、荠菜合子、鲜肉西葫芦荞麦合子等。韭菜合子只是其中一种,而且是最常见、最受欢迎的。确实,在江南地区,没什么合子不合子,韭菜合子几乎是合子的代名词,但这并不意味着韭菜合子就可以涵盖全部的合子。
除此,很多人,包括梁实秋先生(也许是他写了别字,也许是手民误植)把“韭菜合子”的“合子”,写成了“盒子”。梁先生虽然是个大名人,但我总觉得不太对。
所谓合子,是指在一张或两张面皮中间夹上馅料,上下捏合成半圆形或圆形;考究一点再为它捏一圈花边。没错,“捏合”的合,它可跟“盒子”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啊。
另外,天津一带的俗语:“初一的饺子,初二的面,初三的合子往家转。”因为时在新春,“合子”含有和合圆满的美好寓意。《墨子·尚同中》曰:“内之父子兄弟作怨雠,皆有离散之心,不能相和合。”又,《史记·循吏列传》:“施教导民,上下和合。”可以佐证。
其实,“往家转”的“转”,还暗藏一个“赚”的意思——旧时生意人常常提到“合子利”,这个词是指用本金(母金)进行运作(投资或放贷)来获取利息(子金)。清朝道光诗人周楚良在《津门竹枝词》中说:“洁敬财神杯盏罗,朝餐攒馅是三和,愿郎今岁丰财货,合子拐弯得利多。”可见“合子”对应的是一种点心,本来是讨口彩的吉词。
我们在街头看点心铺的铁铛上烙韭菜合子,油汪汪的,觉得很正常。其实老法韭菜合子不该油煎而应干烙。比如唐鲁孙先生就最反对“油煎”,认为“烙子上点油不沾,所以吃起来非常爽口。贪嘴的人碰巧或许吃得过量,可是合子上没有浮油,不会有膨闷饱胀的感觉的。”而梁实秋先生以为,标准的韭菜合子确实是干烙的,“不过油煎得黄澄澄的也很好”。
我猜想,梁先生也许只是有感(口感)而发。不承想,袁枚《随园食单·韭合》一节提到:“韭菜切末拌肉,加作料,面皮包之,入油灼之。”这就证实了油煎完全是曾经存在的一种风格。比袁枚早生了近一百年的朱彝尊在《食宪鸿秘》中介绍说:“好猪肉细切臊子,油炒半熟或生用,韭用生,亦细切,花椒、砂仁酱拌。擀薄面饼,两合拢边,熯之,北人谓之‘合子’。”熯,意为用极少的油来煎!
总之,食无定味,适口者珍。至于干烙还是油煎,随便。
韭菜合子的卖点就在于韭菜,香也好臭也罢,吃的就是那股味儿。至于合子里再放点肉还是放点细粉、木耳等并不重要。对于我这个浅尝辄止者来说,如果韭菜合子里的韭菜切得再细一点,韭菜再新鲜一点,炒蛋的比重再大一点,我会争取把级别往上调一下,甚至花些心思把太太拉下水。
据说,呆在一起的两个人都吃了韭菜合子,仿佛下象棋,一方悔棋之后,另一方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就紧跟着也悔了棋,这样接下去彼此就不觉得反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