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翔
43岁的陆秀夫背着8岁的少帝赵昺走到战船舷边,看着他即将蹈入的崖山海面,心中是绝望的,他知道,他这一跳,一个320年的王朝就灭亡了,更为令人绝望的是,以中原汉族道统为内核的中华文明,亦将灭顶。他还是跳海了,他不能让年幼的皇帝落入敌人手中,那种羞辱,是宁死也不愿承受的。他临死前的绝望,离事实也相去不远:次日,阴风凄厉的海面上,浮起十万具尸体,那是追随天子一起殉国的南宋军民,整个一朝文武精英,尽在其中。后来岁月中,“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谶语,就如同梦魇弥漫华夏大地。陆秀夫和十万军民不知道的是,这场大灭绝有幸存者,他们的“中国”也因此幸存:在万人蹈海哭声震天的那一刻,有16艘战船悄然驰离广东这片悲惨洋面,幽灵般地消失在浓黑如墨的夜色里……
那是1279年,那一年晚些时候,16艘战船中的4艘,在福建积美登岸,其余的12艘已被大海狂涛吞没。在厮杀和海浪中幸存的,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胞弟魏王赵匡美的十一世孙,闽冲郡王赵若和一家及侍从多人,上得岸来,大宋江山已然易手,蒙元铁蹄无远弗届,复国已成泡影,偷生成为第一要务。赵若和后来写道:“……予自逃生,讳姓黄氏,居于浦西,后迁徙积美鸿儒,占籍居焉,造置产业,以度时光,终身抱恨……”遗恨和不甘,弥漫纸上。
整整740年后,我们来到福建漳浦一个叫赵家堡的地方,11月的阳光下,土黄色的围墙蜿蜒伸展,墙头上的杂草在风中摇晃,遗世而立。围墙围住的是一个巨大的宅院,有街道,或弯或直,有屋宇,或低或高,还有一位五官精致口齿清晰的女讲解员,熟稔地讲述着赵家堡的一草一木。在介绍那座著名的“完璧楼”时,她细致地梳理出大门上方匾额中三个字蕴含的玄机:从字义上可以得出“归赵”的结论,到“完”字笔画上“宋在元上”的寓意,深藏着赵氏王室不灭的皇朝记忆。
赵若和领着家族在元朝统治下,顶着“黄”姓,悄然蛰伏一百年,终于熬到元朝垮台,汉人再建明朝。经朱元璋特批,全族恢复赵姓。就此,赵若和的后人迎来了复兴的时光,他的九世孙擅长经商发了财,十世孙念书好考上了进士,官至“地市级”。有钱有势后,百年前的光荣与梦想,重回族人心中。族中两次派人远赴宋朝古都开封,描摹当年皇宫遗址,带回福建,建造缩小版的宋朝宫室。
于是,就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赵家堡”那种精心的整体构建,一座小院朝向,一条小径曲折,一段廊壁雕刻,一个楼宇命名,都有汴京遗痕,都有王室故事,都能饱含着六百年来,赵氏后人梦回大宋的陶醉和蛰居闽南的高傲。
讲解员姓赵,我问,姑娘你是赵若和的后人?
讲解员笑着点点头。
我说,那你就是公主啦。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公主”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全职妈妈,为补贴家用,出任兼职导游,给游客讲解赵家堡;“驸马”以种菜为生,如今正在筹划开办一家小店,让日子更上层楼。
赵家堡,这个赵宋王室的遗梦,历经几朝风雨,兴衰更替,早已归于平淡,村中坐着晒太阳的三五老人,散淡闲适,两条狗从空寂的路面上跑过,悄无声息。赵宋王朝与他们了无干系。
旅游风潮席卷中国大地,快速积累的财富,通过游客的消费,从先富地区流向贫困地区。赵家堡显然也看到这个大潮带来的致富商机,村中,到处是开工翻建旧宅、兴建新桥的工地,那一堆堆刚刚挖出的新鲜黄土,如同花朵,绽放着村民们跃跃欲试的热望,面对即将到来的大潮,积蓄着跃身其中的能量。
放眼望去,两年后,五年后,赵家堡还会保留如今的慵懒和静谧吗?西门外,那块“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北门外,那座售卖10元门票的简陋小木棚,都缄默而坚定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离开赵家堡,回首望一眼那荒草萋萋的围墙,王室遗梦的倒影,在湛蓝的晴空中,浮云般地舒卷飘逸,浩荡长风中,新的年代画卷,正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