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陌生人打交道

刘荒田

“四号泵，加四十元。”我走近加油站的收款台，以英语对女收款员说，并递上一张百元钞票。

“说中文！不说中文没油加。”收款员大义凛然地说广州话。我笑起来，用广州话重复了一遍。

“不说中文怎么行？”看她的神气，不像开玩笑。“好好，听你的。”姑且让她自我感觉良好一阵子。她的语气缓和下来，说：“看，你给我一张，我还你这么多张，还加一箱油呢！”她把面额为五元的十二张钞票交给我。

平生加油无数次，唯这一次，中文如此厉害。不知道霸气侧漏的收款员是不是命令“所有”顾客“说中文”，若然，她在这里压根儿无法立足。加油站位于旧金山拉丁裔聚居的美慎区，顾客以说英语及西班牙语的占多数。要他们别着舌头操诘屈聱牙的粤语，难度仅次于缘木求鱼。即使收款员就是老板，“老娘喜欢，怎么啦？”不在乎亏本，也触犯了官方反种族歧视的条例，迟早被检控，接下来，是关门大吉。职是之故，我认定她此举只施予同胞——不是所有人，而是据长相和口音被认定母语为中文的老一辈。不过，撇开这一层，她在以下方面取得成功——凭第一次打交道，给对方造成强烈印象。

我们差不多每天都得和陌生人打交道。店员、推销员、记者、各类经纪人（如房屋、保险）、各类服务人员（餐厅侍应生、旅馆行李员），这些职业，客户基本上是陌生人。他们的表现，上乘的，是短时间赢得对方信任。这种信任的直接效果，是把陌生人变为回头客。

在这方面，记者出身，采访寰宇政要、企业家、明星无数，后来当上美国《国家询问报》董事长的亨利·多尔曼，道出一个“让对方马上对你发出微笑”的秘诀：趋前握手，后退一步，直视对方的眼睛，激动地说：“怎么搞的？您看起来比照片年轻那么多！”他声称这样做“没一次不成功”。千万不要小看开始时的微笑，它使得被采访者解除心防，与记者的心理距离马上缩短，随后的专访，又坦诚又深入，自是水到渠成。

至于上文提及的加油站女收款员，和我打交道，耗时不超过两分钟，包括我付款、她找钱及对话，表现算得中乘。别以为“让人家记住”容易。国内有一制片人，因制作多部高票房的电影而名满天下是后来的事。出道之初，曾长久地为默默无闻所苦，穷极无聊之际，他请机场广播室频繁播放一则“寻人启事”，要找的是他自己。一时间，候机楼的喇叭一遍遍地念他的名字，不管别人有没有注意上，他暂时地过足了出名瘾。

事业中人，和陌生人打交道，常常出于功利目的。以记者论，是为了挖到可造成轰动的独家。但退休群体没那么势利。一个陌生人，如果不是潜在的朋友，交往可能是智慧的交锋。几天前，我和好友L乘邮轮游览波罗的海沿岸景点，其中一站是俄罗斯的圣彼得堡。我们走向旅游大巴，车门口站着一位女士，她就是负责全程导游的地陪。L看到她佩戴的名牌：安娜，对她说，你的姓氏肯定不是“卡列尼娜”。

慧黠的金发俄罗斯女郎笑着回答：“我没她那么惨。”要听懂这对话，须读过托尔斯泰的巨著《安娜·卡列尼娜》。书中的安娜，是莫斯科市长的太太，最后死于卧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