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定
法国巴比松派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的油画《拾穗者》(The Gleaners)和白居易的《观刈麦》,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多年都不会磨灭的。
《拾穗者》不止一次触动我的灵魂,使我想到,只有为之付出智慧和汗水的劳作者,才会如此珍惜每一颗来之不易的果实,也只有深深体会劳动者的艰辛,才能精确地、诚实地再现拾穗的场景。
去年,承记协基金会资助,我出版了一本新闻方面的随笔集,谓之《拾穗集》。
回想几十年来的工作,虽不是贾捐之《与友人书》里说的“大丈夫以凌云之志,而俯首书案之间”那么高尚,但也确是“午夜一灯,辰窗万字”,辛劳有以。收获的喜悦之花,时时绽放在每一期的版面上。
我回首岁月,想起这些穗子,何不拾掇拾掇,感受它们的谦卑、诚实、率真?虽然有些还不曾“熟透”,但泥香犹存,差可自珍,或甜蜜,或苦涩,它有着我一生经历的辛劳、希望、喜悦甚至痛苦。
所有的收获,不可能颗粒归仓,特别是歉年,遗穗尤显得珍贵无比。
现在,愈来愈觉得,人生有太多的遗穗,应该去拾掇。虽然那些收获的岁月都已远去,但当我拾起它们,对着太阳,尚能看到往昔的沉淀……我轻轻抚摸,反复审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懂得它们的价值,谨慎地把它们安放在我心的历史博物馆里。
是的,拾穗,使我懂得岁月,懂得珍惜,我也仿效拾穗者,悬着敝筐,弯着腰,一点一点在人生的田野摭拾——像在写一首诗。
鲁迅写成《朝花夕拾》,也才四十六岁,他把童年故事记下来,集成一册,谓之“夕拾”。现在来看,“夕”未免早了点。但按“人到七十古来稀”的老谱,到四十多岁,已经算是过半了。鲁迅患有肺结核,那是当时死亡率很高的一种病,瘦骨嶙峋,文坛称为“老头子”,这个“夕拾”,难道不是他的“馀热”?
初到深圳,因为有一把年纪,在雄姿英发的人眼里,俨然“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是“沉渣泛起”(很耳熟)。但人言人殊,各有各的看法,也不必去计较它。我边打工,边温习,整理美学笔记、马克思文艺论学习笔记。除了当好编辑,也给各地报纸写写短文。“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在有生之年,多多计较自己,检讨自己,也算是一种“夕拾”。
缺乏容忍精神,对一个治学的人来说,是犯忌的。这在马克思身上,我们可以学到有益的东西。德国哲学家、美学家费肖尔的美学观点,有一些是马克思所不赞同的,如“移情”说等。但当费肖尔的五卷本《美学》刚出版不久时,马克思就在百忙中把它读完而且作了笔记,足见马克思并没有把它一笔抹煞,他要进一步就这方面进行一些研究再下结论。我从这里看出马克思的伟大,他是个虔诚的学者,倘无自省精神,就不会有这种崇高境界。
道理其实很明白,政治和哲学,是解决人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问题,亦即怎样认识的问题,但如果指望它能解决所有的问题,甚至用批判主义解决和认识文学艺术创作、美学研究的问题,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
当时有一句很流行的古话:要发财到广东。而在广东的文章家那么多,秦牧、老烈、黄秋耘、江励夫……却没有一个是腰缠万贯的。我琢磨古人这话,可能说的是到广东做官。某地招募“博士后”,除了这几十万那几十万的悬赏之外,还给副处以上的官衔——过年大门上贴的财帛星神,可不是戴着官帽的吗?但花哨的许诺,不如政策的稳定。
左思写《三都赋》,一时间洛阳纸贵,当时发财的可是纸商,而非左思,左思其实分文未进。而纸商对“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苏轼)……这些情感的“外射”,不懂得接受,他想的只是简单的概念:洛阳纸贵。而真正的价值,却视而不见。
中年负笈“南漂”,转眼已是垂垂老矣。街头卖锅盔的食摊,写着“吃盔是福”,原话是“吃亏是福”,吃亏长见识,吃一堑长一智。
朝花夕拾,而已而已。读书以娱己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