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7日 星期三
茶韵(两阕) 春天的柳林 红叶半江船(重彩画) 寻找亭子间的郑叔叔 编织草鞋 忆昔梅湖岸,上巳风雅显 馒头记粗
第21版:夜光杯 2020-04-07

馒头记粗

谢 冕

馒头是非常简单的一种面食。发面,揉搓,切块,而后上笼屉蒸。除了酵母,或些许碱,不须任何添加。馒头不注重形态,或长方,或半圆,亦有“开花”的。一般的馒头不咸、不甜、无馅。因此,馒头又是最单一的一种主食。在北方的广袤地区,家家户户的女主人,都是制作馒头的能手。和馒头最亲近的吃食,是兄弟排行,也叫“头”,是窝窝头。窝窝头的主料是玉米面,与馒头略有不同,但制作简单却是一致的。馒头、窝窝头,名字都很俗,也都很野,就像北方人家为给孩子添寿,叫“狗剩”一样。而馒头在南方却是稀罕之物,南方人一般不会做馒头。在家乡福州,街上卖的馒头都是山东人做的,我们把馒头叫馍馍。如此简单的面食,家乡的妇女不会做。

在过去饥荒年月,能吃上一顿白面馒头就像是过年一般,穷人家平日是吃不上的。窝窝头也差不多,是纯粮食不掺野菜的,能吃到也算奢侈了。在北方,我常听人说,现在过上好日子了,不吃掺和面了,吃的是纯粮食了。可见生活的改善,首先体现在馒头、窝窝头这对难兄难弟上。在北方,馒头是富裕的象征,是穷人的最亲。时代变了,观念也随着变,如今人们讲健身、环保、绿色什么的,别说馒头,就连窝窝头也跟着吃香了——粗粮居然上了豪华酒宴,也颇得时尚人士的欢心。而在我,每逢众人争食粗粮薯类这场面,就觉得是“趋世”,多半总是“婉拒”。

我一生的大部时间都生活在北方,可是从来都很拒绝馒头,更拒绝窝窝头。南方人的胃有点“娇气”,吃不惯这一类吃食的“硬气”。福建近水,饮食多汤类,一道正宗的闽菜,汤类占了多半,日常家居,早晚两顿稀粥。在北方几十年的历练,我总是没法适应这两“头”兄弟。就像北方人吃不惯米饭,说吃了“等于没吃”,总觉得吃不饱。他们说,馒头“经饿顶饱”。南方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我吃馒头总是困难,像嘴里塞了一团棉花,总咽不下去。也许是娇惯了,忘了艰苦岁月,吃着过去过年才有的纯粮食,却硬是“味同嚼蜡”。

即使如此,这道面食在我这里也留有温馨的记忆。很遥远了,那是七十年前的旧事,我随着隆隆的炮车行进在夏季的风雨中,炎热,汗湿,炮车卷起的泥浆沾满军装。部队日夜兼程,向着南方尚待解放的城市。那年我十七岁,步枪,一百发子弹,瘦弱的身子挎着沉重的子弹袋——那袋子是绿色布缝成,现在已见不到了。这是左肩,我的右肩也挎着一条袋子,那是白色布缝制的。这袋子装着晒干的馒头片,斜挎在我的右肩。数百里急行军,没有时间停步做饭,这是我们的军粮。行军中途,传令就餐,这就是当日的口粮,清水,就咸菜。后来上了海岛,挖坑道。日夜三班倒,军情危急,顾不得埋锅做饭,日常所食,也还是馒头干。艰苦岁月的记忆,很暖心,顿然消除了我与馒头的隔膜。我们不能忘记这与性命交关的恩人挚友。

诸多的面食品种中,馒头最简约,也最低调,它无须任何装饰,它的使命就是充饥,喂饱人的肚子。吃馒头不需要排场,陪同它的,一碟咸菜足够了。一个馒头,一碟盐疙瘩,再加上一碗玉米粒,此乃最佳的搭配。北方乡间,冬日暖阳,墙根屋檐有太阳处,馒头,玉米粒粥,咸菜疙瘩,老人们围坐,呼喇吸溜,酣畅快意,也是人生一景。

我写过烧麦的雅,写过馄饨的柔,形容过它们如小家碧玉,描写过它们身姿婀娜,如花似玉。烧麦,还有馄饨,它们有自己的一份矜持和温柔,应当是女性的。而生长于北方大地的馒头,吸取了燕赵大地或齐鲁山间的豪气,粗放、刚强、一派带着林间响箭的气势。女子亲手揉捏,凭空地增强了男儿建功立业的胆气雄心。馒头到底是北方的,阳刚的,当然更是男性的。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