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泉边的庄严

俞天白

我到从化和黄山等著名温泉泡过浴，也观赏过国内一些名泉。无锡惠山泉给我的，是藏而不露的沧桑与哀怨，把她与阿炳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能不重温《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的旋律；济南趵突泉留在我心里的，则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未进大门，横匾上乾隆皇帝的御笔“趵突泉”蓝底金字所营造的贵族气，硬是压住了李清照所留的文气；至于云南大理的蝴蝶泉，毋需费神想象徐霞客的“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和千万真蝶“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的描写，只要看那棵被称为蝴蝶树的合欢树，贴卧于水面的姿态，四季不改，风雨难阻，谁能不作情人长相依偎对爱情坚守温馨的想象？……

就是这样，我通过这些名泉，体验了人生的哀怨，造化的华贵，情爱的绵缠，却又发现，泉水还能穿透人间世态，展示大自然特有的庄严。

这一“庄严”，来自北美黄石公园的老实泉。

黄石公园间歇喷泉区，区内露出流纹岩、玄武岩等熔岩和火山碎屑岩，地热活动十分强烈，温泉、间歇泉密布，成为了世界最大的间歇喷泉区，其中有大小间歇喷泉200多处，有60多处的喷射高度在3米以上，最大喷射高度可达六、七十米。老实泉是其中之一，她的喷发不仅壮观，而且守时，“老实泉”就这么叫开了。但我看了旅游资料上的视频，泉水倒是十分纯净清冽，喷发过程也从容不迫，喷发的气势，却没有想象那样恢宏、壮观，给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那片开阔、空旷的黄色硫磺砂土地的荒凉。名气大，过其门而不入，难免对不起自己。到达时，距喷泉百米之外构建的半月形水泥座上，已经满座，来自世界各地，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男女老幼们，无一例外地面对那片开阔、空旷、野草斑斑驳驳的硫磺砂土地，期待着泉水喷发，静谧、安静，交谈都是轻轻的，生怕惊动了什么。这静谧、安详，分明有一种堪用朝圣来形容的庄严。使我不由得选择一处空档坐下来，专注地迎着刺目的阳光，面对百米外飘着缕缕热气的那片湿地。据说，那就是即将按时喷发的老实泉泉眼。

我注视着，注视着，终于来了，先是在那一篷轻盈的热气之间，喷上来一小股水柱，细细的，像孩子水枪发射出来的，瞬间又喷上来一股，两股，三股，然后，哗，一大束直冲云天，粗壮，猛烈，弥散出漫天雾状水珠……连续喷发几分钟，便收缩了，收缩到一人高，重新欢腾地带出雾状的一片，再次冲出一个高度以后，再次收缩……如是几次，便只留下了缕缕雾状的热气。

我兴奋，我满足，但没有激动。游客们显然与我感受相同。我相信，他们一定也看过旅游资料中的视频，但仍然像我一样来此静静地等待，当期待实现的时刻，既没有惊奇的欢呼，也没有赞赏的掌声，默默地，依然注视着泉水喷发以后湿地上那一缕缕随风而逝的热气，仿佛余兴未尽，用这种注目礼的方式，表达敬意。

是的，这分明是致敬的注目礼！庄严感，便随这注目礼，不断加浓，仿佛要把她带向天南地北！

我被震撼了！被遵时、守信的魅力震撼了。老实泉，就因这份庄严，而有了这个人格化的名字，被尊为诚信价值的缩影，给予生命应有的敬畏。遵时守信，即俗称的“老实”，是人世间最珍贵的品质，就是这一品质，使她和潜藏在游客心灵深处的某种渴求碰撞了！中国古老的格言中，“人无信不立”，始终超越了“立身”范畴，而被尊于经世治国的显要地位。由唐太宗勒令魏征他们汇编，而后成了管理经典的《群书治要》中，说到了为人处世必须摒除的“四患”，“一曰伪，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伪”列于首位。“伪”即无“信”。“信”不仅意味着求真、务实、守诚，更意味着公平、公正、责任、担当，说老实话，做老实人，办老实事，却是最基本的，和“正义”的“义”互为表里，“信”是“义”的基础，“义”是“信”的灵魂。行走天地之中，一旦失真缺信，等于人性之无锚。在中国是如此，在整个人类，也是如此。老实泉传递的这一份庄严，不就是人性的魅力吗？我无法否定。